卷六 突襲橋樑 第七十四章 塞拉因族入列

我們在入夜許久後離開拜爾,當然,人畜都先飲足了水。幾個領導人稍後出發,等候扎本族人準備就緒。穆夫利赫打算順道去祭祀祖先艾沙特,他的墓地就在奧達的兒子安那德的墳墓附近。班尼沙赫族已經長年定居,並採用閃族村落人的喪葬儀式。穆夫利赫族長打算藉機要求我們提供祭品,讓艾沙特空無一物的墓碑前增添光彩。我交給他一份紅色與銀色相間的麥加絲綢飾品,並表示我是借花獻佛,榮譽應該歸於送我這件飾品的人。節儉成性的穆夫利赫塞了個半便士的銅幣給我,表示願意向我購買。幾個星期後我再度經過那片墓園時,發現那件飾品已經不見,穆夫利赫在我面前大聲咒罵,表示不知哪個目無神明的謝拉雷特族人偷走他祖先的祭品。圖爾基想必會有截然不同的說辭。

我們經過一條古道,走出拜爾河谷。登上一座丘陵的山頂時,看到先出發的隊員已圍著火堆紮營準備過夜,不過這次眾人沉默不語,也沒煮咖啡喝。我們並肩躺著,豎起耳朵傾聽艾倫比的炮火隆隆聲。炮聲不絕於耳,西方也不斷出現炮火的閃光。

第二天我們經過施來蘇克瓦特山脈的左方,這座峰頂為純白色的「三姐妹山」,是個醒目的地標,由它高聳的分水嶺往四面八方都要花上一天才能走完。我們由山後的緩降坡走下山。此地十一月的清晨有如英國的夏日般柔和優美,不過我必須設法將沿途的美景拋諸腦後。我此行無論歇息或行進途中,都與班尼沙赫族人為伍,讓耳朵習慣他們的方言,並將他們提及的各部落、家族或個人私事都謹記在心。

在這人口稀少的沙漠地區,每個有身份地位的人都彼此認識,他們不研讀書本,但會研究其他人的家世。如果不了解別人的家世,不是被認為沒教養,便是被當作陌生人,而陌生人是不能獲准參加家庭聚會或會議的,也不會獲得信任。我參與阿拉伯人的起義,最感到吃不消但也是最重要的,便是每次遇到一個新部落,就得絞盡腦汁將他們的點點滴滴巨細靡遺地銘記於心。

我們入夜後在肥沃的傑夏河谷紮營,營地旁有灰綠色的灌木叢,很合駱駝的口味,也很適合升火。這個晚上遠方的炮火聽來極為清晰而響亮,或許因為炮聲經過死海的窪地產生迴音後,再傳上我們所處的高原,音量倍增。阿拉伯人低語著:「他們越來越近了。英國人正在推進。希望真主下大雨淋他們。」他們同情正節節敗退的土耳其人。雖然不堪一擊的土耳其人長期壓迫他們,他們卻盲目地同情弱者,反倒不喜歡較強勢的外國人。

阿拉伯人不尊重強勢,他們更尊重技術。阿拉伯人對若干英國人比對土耳其人更有好感,不過若因此而認為阿拉伯人親英國,將是犯了愚不可及的大錯。每個陌生人置身於他們身旁時都會坐立不安。

我們很早便起床,打算在日落前趕到阿馬里。我們翻越一座座被陽光烤得炙熱的打火石山嶺,山間長滿橘黃色的植物,放眼望去一片金黃。班尼沙赫族人稱此地為沙法拉傑夏,山谷的河道只有幾英寸深,河床看起來像是摩洛哥皮革,上次下雨形成的無數河道相互交叉,錯綜複雜。每個河道在彎道處都有隆起的小沙丘,泥土的堆積形成堅硬的質地,有時上頭會有閃閃發亮的鹽粒結晶,有時則會有一半被埋在土中的矮樹叢。這些河道沿著山谷通向錫爾漢河谷,兩旁草木茂盛。當河道的窪地聚滿水時,部落民族便會聚集在山谷中,並在沿岸搭起帳篷營地。同行的班尼沙赫族人便曾在這山谷中紮營。他們沿路不斷地指著窪地中的一座座火爐說:「那是我的帳篷,另外那一座是哈姆丹·薩伊的。你看我睡的那些干石塊,旁邊是塔夫拉的睡鋪。真主保佑她,她在史奈尼拉特時被鼓腹蛇咬死了。」

將近中午時,一支奔騰的駱駝隊出現在山頭,擺明了朝我們而來。圖爾基騎著他的老駱駝,卡賓槍擺在腿上,迎過去探詢他們的來意。「哈哈,」他們還距我們一英里之遠時,穆夫利赫已朝我叫道,「最前面那個是法赫德,騎著他的夏阿拉。他們都是我們的親戚。」果然沒錯。法赫德與阿得赫布兩個扎本戰將在濟扎旁的鐵路西側紮營,一個高曼尼人去通知他們我們已經上路了,他們聞訊立刻趕過來,在半路追趕上我們。法赫德為了表示禮貌,親切地責怪我路過他們這地區要去冒險,居然把他們兄弟倆留在帳篷內睡大覺。

法赫德年約三十,表情憂鬱,聲音輕柔,沉默寡言,臉色蒼白,鬍子修剪得很整齊,眼神悲傷。弟弟阿得赫布比他高大強壯,但也只算是中等身材。他與法赫德個性截然不同,活躍而聒噪,看起來很粗魯;長著朝天鼻,娃娃臉上沒有半點胡楂,閃亮的綠眼眸骨碌碌轉地東張西望。他蓬頭散發,衣衫髒亂,更顯粗俗。法赫德看起來比較整潔,但衣著也很平凡,兩人都騎著其貌不揚的駱駝,看起來不像是大名鼎鼎的謝里夫。然而,他們都是頗具聲望的戰將。

入夜後,阿馬里的一陣冷風將水池旁的灰塵颳得漫天飛舞,我們的齒縫因此沾滿了沙塵。我們對池水也很不滿意。這裡的水池就在地表,與錫爾漢河谷一樣,但大部分池水都很苦,不適合飲用。不過其中一座稱為埃米爾井的,水質相當不錯,位於幾座沙丘間的石灰石岩層中。

這池水(顏色混濁,喝起來有股鹽與氨水混合的味道)就在岩板下的一個石窟中,達烏德丈量過了深度,量法則是將法拉吉丟進水池內。法拉吉沉入污黃的水中,後來悄悄浮出水面,藏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下,在昏暗中沒人發現。達烏德等候許久不見他的蹤影,緊張地脫下斗篷,也躍身跳入水池——這才看到法拉吉躲在突出的岩石下偷笑。兩人在池內潛水為戲,如魚得水。

他們被拖上岸,在池邊的沙地上被毒打了一頓。兩人都皮破肉綻地回到我坐的火堆旁,身上濕淋淋的,衣服支離破碎,頭髮、臉、手、腳,全身都沾滿泥巴與水草,狼狽不堪。他們說在跳舞時不小心跌入樹叢中,還希望我慷慨解囊,送他們一件新衣服。我打消他們的如意算盤,叫他們去將衣服補好。

我的護衛隊,尤其是亞格利人,衣著都很時髦,薪餉大都花在衣服和飾物上,也花了不少時間將烏亮的頭髮綁成辮子。他們用奶油擦頭髮;而為了去除頭虱,常用一種齒縫很細的梳子梳頭髮,並將駱駝尿潑灑在頭髮上。為土耳其效忠期間(他們曾在一次拂曉攻擊時擊潰我們以自耕農組成的部隊,並佔領我們一個據點),一個在貝爾謝巴的德國醫生曾將他們當中長頭虱的都關在廁所內,直到他們將虱子吞下肚為止,藉此教導他們保持乾淨。

天亮時風勢已較緩和,於是我們朝阿茲拉克出發,前面還有好長一段路要走。然而,還沒離開水池便已傳來警報聲。衛兵看到有騎士在樹叢間出現。這地區經常有強梁出沒。於是我們找了個較佔地利之處集合。印度機槍手挑了個小山脊,很快便將機槍架起來,並讓駱駝跪伏在後方的窪地中。阿里與阿卜杜勒·卡德爾迎著風豎起他們的大紅旗。我們的部隊由艾哈邁德與阿瓦德領軍,兩路夾擊,與敵方交火。槍聲突然停下來。敵人由掩蔽處站出來,排成一列朝我們走過來,並將斗篷脫下,在空中揮舞著,口中還高呼歡迎詞。他們是塞拉因族人,正要去投效費薩爾陣營,聽到我們的消息後,立刻折返來與我們會合,並為了能省下來回奔波之苦而開心,因為他們這一族稱不上驍勇善戰,也不是游牧民族。我們進入他們位於阿茲拉克東方數英里的貝達營地時,全體族人還舉辦了一場小小的歡迎儀式,因為他們的婦女在男性族人前去參加起義時,一心繫念著他們的安危。

所幸他們當天立刻安然回到營地,而且帶了個謝里夫回來,還有阿拉伯部隊的軍旗、機槍。這支衣衫襤褸的百人隊伍與剛出發時一樣,開心地唱著歌列隊回家。我的眼光被一峰紅色的駱駝吸引,它大約七歲大,是第二排的一個塞拉因族人的坐騎。這峰高大的駱駝不甘待在第二排,跨著大步擠到最前頭來。艾哈邁德湊上前去和它的主人打招呼。

進入他們的營地後,族長將我們分配到各個帳篷接受招待。阿里、阿卜杜勒·卡德爾、伍德,還有我,都由最資深的長老姆泰爾接待,他是個老態龍鍾、牙齒已掉光的和善長者,說話時手必須一直托著松垂的下巴。他熱忱地話家常,並烹煮羊肉與麵包宴請我們。伍德與阿卜杜勒·卡德爾或許有點不自在,因為塞拉因族似乎不講究餐桌禮儀,我們在進食時菜肴四處飛濺。飯後,在姆泰爾的堅持下,我們在他的帳篷中過了一夜。我們身上擠滿想換口味的跳蚤、虱子,它們顯然已厭倦塞拉因族人的血肉。它們吃得津津有味,我終於按捺不住,不想再當它們的盤中飧。阿里也受不了,坐起來說他睡不著。所以我們叫醒姆泰爾,並派人去找來族中的戰將穆夫利赫·伊本·班尼。我們向他們解釋費薩爾的要求,以及打算替他執行的計畫。

他們臉色凝重地聆聽。他們說,西邊的橋樑不可能破壞得成。土耳其剛調來數百名負責伐木的工兵,任何來意不善的部隊接近必會被發覺。他們也表明對摩爾人的村落及阿卜杜勒·卡德爾都懷有戒心,要他們在阿卜杜勒·卡德爾的率領下前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