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轉捩點 第五十八章 種族大雜燴

工作再度告一段落,我也再次陷入漫長的思考。在費薩爾與賈法爾帕夏、喬伊斯以及大軍到達前,我們沒什麼事可做,只能思考。為了我們好,那也是必要的過程。截至目前,我們的戰爭只有一場作戰行動是經過深思熟慮後才發動的——進軍阿卡巴。身為領導人,如此草率地操控人馬與作戰行動,實在令我們汗顏。我暗自發誓,從此以後在展開行動前,一定要先知道我要去哪裡,以及走哪條路。

佔領沃季時,贏得了漢志戰爭;佔領阿卡巴後,漢志戰爭便告結束。費薩爾的部隊已經完成它在阿拉伯的任務,如今在總指揮官艾倫比將軍的率領下,將扮演解放敘利亞的角色。

漢志與敘利亞的分野,也就是沙漠與農村的差別。我們面臨的問題在於性質上的調適——要入境隨俗。穆薩河谷村是我們前去招募新兵的第一個農村。除非我們也能成為農民,否則獨立運動勢必窒礙難行。

幸好阿拉伯起義運動在這麼早的時期便面臨這種轉變。我們一直在荒地上開墾,徒勞無功。在一個篤信真主的地方灌輸國家主義,這種盲信杜絕了所有的期望。我們的信念在部落民族間,有如沙漠中的青草——瞬間的美景有如春天之一瞥,經過一天的酷熱後即告枯萎。目標與理念都必須經過轉化,以具體的物質錢財來表達。沙漠居民太過與世隔絕,物質生活太窮困,因此難以認同目標與理念這種抽象概念。我們如果想延續生機,就必須打入已有的文明之地,進入有屋頂或田園的村落,然後像當初由艾斯河谷一般從頭開始,研讀地圖,並分析敘利亞戰場的特質。

我們的腳已踏入它的南部邊境。東邊是游牧民族的廣袤沙漠,西邊則受到地中海阻隔,由加沙到亞歷山大勒塔,北界是土耳其人群居的安納托利亞。在這個範圍內,依天然地形而分割成幾個部分。第一個也是最大的地形是由北到南、區隔沿岸與內陸的縱貫山脈。截然不同的氣候形態,使它們有如兩個國家,幾乎像兩個種族,居民也有極大的差異。沿岸的敘利亞人住的房子不同,食物與工作也不同,使用的阿拉伯語在用詞與腔調上都與內陸人有差異。他們很避諱談起內陸,將之視為充滿血腥與恐怖的蠻荒之境。

河流又將內陸的平原分割成若干小區域,這些山谷是國內最穩定與繁榮的耕地,它們的居民也反映了這一點。相較之下,住在沙漠中邊界地區的居民則不斷遷移,隨著季節東徙西遷,隨時面臨乾旱與蝗害的威脅,也有被貝都因人掠劫的危險,即使能僥倖逃過這些天災人禍,也可能被無法化解的世仇殺害。

大自然就這樣將這個國家分割成幾個區域。人類仿效大自然,使得這些區域更加複雜。每個區域內都有人工形成的小社區,各自為政,彼此不睦。我們必須使他們團結一致,共同對抗土耳其。費薩爾的機會與困難都在於敘利亞這種錯綜複雜的政治局勢,我們在腦中已加以整理分類,有如一幅社會圖。

在最北邊,距我們最遠處,沿著亞歷山大勒塔到阿勒頗間的公路,直到與通往幼發拉底山谷的巴格達鐵路交會,這條路線就是語言的分界線。不過在這條界線南方,位於安條克北邊與南邊的各個土庫曼人村落中,也有說土耳其語的孤立小區域,夾雜在這些村落中的亞美尼亞人也說土耳其語。

此外,沿岸人口的主要成分是安薩里耶人的社區,他們是十足的狂熱的異教徒,排外,不信任穆斯林,偶爾因受迫害而偏向基督徒。這個教派本身生命力強,在感情與政治上都強烈排外。一個諾沙里人絕對不會背叛他的同胞,卻一定會背叛與他不同教派的人。他們的村落散布在各主要山脈的山腳與的黎波里峽谷間。他們說的是阿拉伯語,不過在敘利亞開始使用希臘語時便已在此定居。他們通常不會介入外界事務,也不過問土耳其政府的施政,只希望彼此相安無事。

與安薩里耶人混居的是敘利亞基督徒,奧龍特斯河的彎曲地段聚集著幾群亞美尼亞人,對土耳其人懷有敵意。在內陸,靠近哈里姆地區住的是德魯茲族人,一直都說阿拉伯語,也有許多來自高加索的切爾克斯人。他們無論面對何種外界勢力都會對抗到底。他們之中位於東北部的是庫爾德人,在此已定居幾個世紀,與阿拉伯人通婚並承襲阿拉伯人的政治制度。他們最痛恨當地的基督徒,其次分別是土耳其人與歐洲人。

庫爾德人後方住著少數耶西迪人,也說阿拉伯語,不過在思想上受到伊朗的二神論影響,傾向於同時侍奉鬼神。基督徒、穆斯林、猶太人,以及將信仰置於理性之上的民族,全都蔑視耶西迪人。再往內陸便是阿勒頗,人口二十萬,是土耳其各種族與宗教的縮影。阿勒頗往東六十英里是定居的阿拉伯人,他們由於接近游牧民族與巴達維人的交界處,所以膚色與風俗都越來越像部落民族。

再往南由海岸往沙漠的區域,靠海岸的是切爾克斯穆斯林的殖民地。他們的新生代說阿拉伯語,頭腦靈活但愛爭吵,與阿拉伯鄰邦形同水火。靠內陸的地區住的則是伊斯梅利亞人,這些波斯移民幾個世紀來已經逐漸同化成阿拉伯人,不過他們只崇拜一位穆罕默德,他是血肉之軀,就是他們的可汗大人。他們相信他是一位勤政愛民的仁君,他對英國友善推崇。他們對穆斯林敬而遠之,不過以正統教派的外表勉強掩飾他們的不齒。

在他們之後是奇特的村落:信基督教的阿拉伯部落民族,由族長領導。他們似乎都很虔誠,與山區那些假惺惺的教友不同。他們與住在四周的遜尼派有相同的生活習慣,穿同樣的衣服,也和睦相處。在這些基督徒村落東邊的是半農耕的穆斯林社區,耕地的最邊緣是幾座伊斯梅利亞賤民的村落,他們受到社會的排斥,只想平安度日。在他們之外便是貝都因人。

敘利亞的第三個區域,往南一些,位於的黎波里與貝魯特之間。首先,靠近海岸處的是黎巴嫩的基督徒,大都是馬龍教派或希臘正教派。這兩個教派之間的政治嫌隙很難化解。表面上看來,一個應該是法國人,另一個是俄國人。不過他們其中有一半人口為了謀生,已經前往美國,並發展出一脈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的後裔,而且不因漂洋渡海而失去生命力。希臘正教派自詡為老敘利亞人,是原住民,擁有強烈的地方色彩,使他們寧可接受土耳其管轄,也不願接受羅馬人統治。

兩個教派唯一的共通點就是謾罵穆斯林。他們借這種言語上的嘲諷來撫慰自己天生弱勢的自卑感。穆斯林家庭也雜居在他們之間,種族與習慣完全相同,但不會裝腔作勢,移民外國的人也較少。

在山區較高的坡地上散居著梅塔瓦拉人,他們是幾個世紀前由波斯遷徙而來的什葉派穆斯林。他們很不衛生,無知,乖戾,宗教狂熱,拒絕與異教徒共餐;認為遜尼派穆斯林與基督徒一樣惡劣;只遵從自己的祭司與地方士紳。他們的特點就是個性強悍,這在聒噪的敘利亞很難得。越過山頂之後的村落住的是信仰基督教的自耕農,與信仰伊斯蘭教的鄰人相安無事,彷彿沒聽說過兩派教徒在黎巴嫩發生過爭鬥。他們的東邊住的是半游牧的阿拉伯農民,再過去便是廣闊的沙漠。

第四個區域,再往南一些,便已接近阿科,此地的居民由沿岸起算,依序是遜尼派的阿拉伯人、德魯茲族人和梅塔瓦拉人。在約旦山谷的沿岸是生性多疑的阿爾及利亞難民的殖民地,與猶太人的村落遙遙相對。猶太人分為許多種,有些固守傳統的希伯來學者已發展出一套可適用於該地區的標準生活模式。至於稍後才遷居來此的人,其中有許多是受到德國授意搬來巴勒斯坦的,他們有奇特的風俗及農作物,住在歐式房子里(用慈善基金搭建的),他們搬到這種又窮又小的地方來奮鬥似乎很不划算,不過大地可以容忍他們。加利利地區和鄰近的猶地亞地區不同,不會對猶太殖民者存有根深蒂固的仇視。

在東邊的平原(住滿阿拉伯人)之外的黎加,是一片迷宮似的碎熔岩區,幾個世紀來在此聚集了一些無特殊血統的敘利亞人。他們的後裔住在沒有法紀的村落里,免於土耳其和貝都因人的騷擾,農閑時則村人互相鬥毆。南邊與西南邊是土壤肥沃、佔地寬廣的豪蘭,人口稠密,居民都是好勇鬥狠、自給自足、生活富裕的阿拉伯農民。

再往東是德魯茲族,非正統穆斯林,追隨一個瘋狂的已過世的埃及蘇丹。他們痛恨馬龍教派,兩派經常在政府及大馬士革狂熱分子的挑撥煽動下,發生大規模流血衝突事件。不過,阿拉伯的穆斯林並不喜歡這些德魯茲族人,後者則以瞧不起阿拉伯人作為報復。他們與貝都因人是世仇,在山區仍保存著他們在自治時期仿效黎巴嫩的封建制度。

第五個區域是緯度與耶路撒冷相同的地區,一開始住的是德國人及德國的猶太人,說的是德語或德國意第緒語,比羅馬時代的猶太人還倔強,無法忍受與不同種族的人相處,他們有些是農人,大部分則是商店老闆,這種身份也是全敘利亞人口中最異類、最刻薄的階級。住在他們周圍的是虎視眈眈的敵人——不苟言笑的巴勒斯坦農民——比北敘利亞的自耕農還無知,與埃及人一樣重視物質生活,窮得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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