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轉捩點 第五十六章 前往開羅

截至此時,我在阿拉伯半島已經待了四個月。最近四個星期來,我騎駱駝走了一千四百英里,為推動這場起義戰不遺餘力。不過,我拒絕與在我身上安居許久的跳蚤再多相處一晚。我要洗個澡,喝點加冰塊的飲料,換下髒亂不堪的衣服,吃些比綠椰棗和駱駝腱更可口的食物。我再打電話給內陸水運委員會,口氣極為委婉,但沒有效果,所以我開始光火了。然而他們還是拒絕我的要求。我火冒三丈,這時一個親切的北方口音由軍用電話線的一端傳過來:「這樣很不好,先生,這樣跟水運委員會的人說話。」

這句話倒是真的。於是那個口音很濃的接線員替我將電話轉接到載運局。利特爾頓,全世界最忙碌的少校,在此除了原本繁忙的事務外,還要設法遊說由紅海進入蘇伊士運河的每艘戰艦,要求他們(有些樂此不疲呢!)挪出船艙來堆放運往沃季和延布港的補給品。他借著這種方式,已讓我們數以千計的物資與人員免費地搭便船。他忙碌之餘還要抽空與我們這些滿心好奇的乘客微笑。

他不曾讓我們失望。一聽到我是誰,身在何處,以及我在內陸水運委員會碰的釘子後,一切問題皆迎刃而解。他的汽艇隨時待命,半小時內可以開到夏特來。他要我直接到他的辦公室,也沒向我解釋(或許直到戰後)為什麼一艘尋常的港務汽艇可以未經水運委員會允許,便進入神聖的蘇伊士運河。一切完全如他的意思進行。我派手下與駱駝往北到庫卜里,我則由蘇伊士運河打電話到該地,替他們在靠亞洲這一岸的牲口營地安排食宿。當然,後來我也安排他們前往開羅,讓他們大開眼界一番,以示慰勞。

利特爾頓看我勞累困頓,立刻讓我到旅舍休息。許久前這種旅舍看起來還很簡陋,如今卻簡直可以稱為富麗堂皇。這家旅舍原本因我一身襤褸而不肯讓我進去,後來才勉為其難地提供我夢寐以求的熱水澡與冷飲(共六杯),還有晚餐與床鋪。一位古道熱腸的情報官在截獲他們喬裝藏身於西奈旅舍的情報員的密報後,立刻答應照顧我手下在庫卜里期間的起居,並替我安排第二天前往開羅的車票與通行證。

蘇伊士運河地區的官員盡忠職守的「監控」使這趟枯燥的旅程平添樂趣。一支由埃及人與英國人混合編成的憲兵來到火車旁,仔細地盤查往來乘客並檢驗通行證。得罪查驗官並不礙事,所以當他們以阿拉伯語盤查我時,我以流利的英語回答:「麥加謝里夫的——參謀。」他們大吃一驚。那位士官請我再說一遍,他沒料到我會說英語。我告訴他,我穿的是麥加謝里夫所屬參謀的專用制服。他們望著我光溜溜的腳丫子,以及身上的白色絲質長袍、金黃色頭巾與匕首。不可能!「什麼部隊,先生?」「麥加軍。」「從來沒聽過,沒見過這種制服。」「你能辨識蒙特尼格羅王國的龍騎兵團嗎?」

這句話正中要害。任何一支協約國部隊穿著軍服都可以不用通行證暢行無阻。憲兵也沒見過所有的制服。我的部隊或許真的屬於鮮為人知的軍種。他們退回走道監視我,並打電話向上呈報。在即將到達伊斯梅利亞時,一個滿頭大汗的情報官穿著濕透的卡其服上車,查驗我的供詞。由於已經快到站,我這才將蘇伊士運河那位設想周到的情報官替我準備的通行證拿出來,證實我所言不虛。他覺得很不爽。

前往開羅的旅客必須在伊斯梅利亞換車,轉搭塞得港開來的快車。這時旁邊停了一輛有一節車廂布置成華麗交誼廳的火車,威姆斯上將與伯梅斯特及內維爾陸續從這節車廂中走出來,同行的還有一個極高階的將官。他們沿著月台來回踱步等車,邊走邊聊些軍國大事,月台上氣氛立刻緊張起來。軍官們朝他們敬禮,一次,兩次,他們仍來回走個不停。敬禮三次就令人受不了了。有些人退到圍牆邊,立正站好,這些是可憐蟲;有些則躲得遠遠的,這些很卑鄙;有些則轉身到書攤上專心地看著書背,這些很害羞。只有一個人厚著臉皮佇立原地不動。

伯梅斯特注意到我在凝視他們。他摸不清這是何方神聖,因為我被曬得滿臉通紅,而且因旅途勞頓而憔悴瘦削(後來我發現自己的體重只剩不到四十五公斤)。然而,他終究還是認出我來了。於是我向他說明尚未公諸於世的突襲阿卡巴之役的詳細始末。這使他興奮莫名。我要求威姆斯上將立刻派一艘補給艦過去。伯梅斯特說「達弗林號」那天剛進港,可以將蘇伊士運河內所有的糧食全部裝上船,立刻運往阿卡巴,並將戰俘運回來(帥呆了)。他會親自處理這件事,不用勞煩威姆斯上將與艾倫比。

「艾倫比!他在這裡做什麼?」我叫了出來。「噢,如今已由他全權指揮了。」「默里呢?」「回家了。」這可是天大的消息,對我尤其重要。我也開始猜想,艾倫比這個高頭大馬、滿臉紅光的人是否和一般的將軍一樣,又要耗費六個月時間讓他進入狀況。默里與貝林達剛到任時很令人厭煩,所以我們那陣子心頭想的,不是如何打敗敵人,而是如何使長官能讓我們放手做事。我們花了好長一段時間并力求表現,才使阿奇博爾德·默里爵士及其參謀長回心轉意,在他們任期的最後幾個月,致函陸軍部,推薦阿拉伯人,尤其是費薩爾的戰功。這對他們而言算是寬大為懷,也是我們秘而不宣的成就。他們是兩種極端的典型——默里只會異想天開與張牙舞爪,神經質,彈性大,善變;林登·貝爾則是堅持專業見解,不知變通。

到了開羅,我穿著涼鞋啪嗒啪嗒地走過寧靜的薩伏伊長廊,去找克萊頓,他習慣省下午餐時間來處理繁忙的公務。我進門時他正伏案辦公,他抬頭瞄了我一眼,說聲「Mush fadi」(埃英語,意指「沒空」),不過我一開口就使他驚喜相迎。我在前一晚留在蘇伊士運河時,已寫了一份簡短的報告,所以只需洽談該做些什麼。不到一個小時,威姆斯上將來電錶示「達弗林號」正在裝載麵粉準備應急。

克萊頓領出一萬六千鎊金幣,派人搭三點鐘的火車護送到蘇伊士運河,讓焦急的納西爾得以償清債務。我們曾承諾,在拜爾、傑佛、圭威拉發行的錢票,在佔領阿卡巴後都要兌現。這是一套很不錯的制度,不過以前在阿拉伯從來沒有人敢發行紙鈔,因為貝都因人的衣服既沒有口袋,帳篷內也沒有堅固的房間,而紙鈔又經不起埋藏。所以阿拉伯人一向對紙鈔有成見,為了避免我們信譽掃地,有必要即早兌換成金幣。

然後,我前往旅舍,想找些不會像這身阿拉伯裝扮惹人注目的衣服。但原來的物品在幾個月間都已蛀腐,所以三天後我才穿得像樣一些。

這期間我聽說艾倫比相當出色,也聽說默里第二次攻擊加沙時的慘敗,倫敦方面原本以為加沙很脆弱或太精明,應該不會頑抗。我也聽說我們如何參戰,每個人,將軍與參謀官,連小兵都認定我們會輸;——傷亡人數達五千八百名。他們說艾倫比已調來生力軍,並有數百尊巨炮,一切將會截然改觀。

怪的是,在我尚未著裝完畢前,總指揮官已派人通知要召見我。我在撰寫報告時想著薩拉丁與阿布奧貝達,所以強調敘利亞東邊的部落民族的戰略重要性,善加利用即可充當對耶路撒冷交通的威脅。這與他的企圖心不謀而合,所以他想找我去,以評估我的分量。

這次會面很滑稽,因為艾倫比高大魁梧,充滿自信,而且因位高權重顯得盛氣凌人。他坐在椅子上望著我——不是直視,而是他習慣的斜視,滿臉困惑。他剛由法國調來,在當地一直是個所向無敵的猛將。他滿腦子火藥與重炮這種西洋思想——這對我們這場戰爭而言是最要不得的——不過,他身為騎兵,已決心投身新的思潮,在亞洲這完全不同的國度,陪伴道內與切特伍德走過這段坎坷路。然而他沒料到會遇到我這麼個怪人——一個打著赤腳、身穿絲質長袍的小個子,宣稱只要能獲得物資與武器,以及用來說服並控制那些部落民族的二十萬鎊金幣,就可以使敵人寸步難行。

艾倫比一時也無法分辨我是否真有此能耐,或只是誇大其詞的騙子。他在腦中評估著,臉上則不動聲色,我放任他自己思考。他沒問太多問題,也沒多談,只觀看著地圖,聽我述說東敘利亞及當地居民。最後他翹高下巴直截了當地說:「好吧,我盡量幫忙。」就這麼結束了談話。我不確定我的話他聽進去多少,不過逐漸發現他說到做到,也發現他能幫的忙,對最貪得無厭的區區在下而言已綽綽有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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