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遠征阿卡巴 第五十四章 直抵阿卡巴

阿拉伯人開始四處搶劫土耳其人的載貨火車和營地。在皓月升空後不久,奧達來找我們,說必須出發了。納西爾和我都極為不滿。今晚有西風吹拂,歷經一天的酷熱與激戰,待在海拔四千英尺的阿巴里森,我們的傷口因濕氣而更為疼痛。這道泉水是一縷銀絲,潺潺流經鵝卵石河床與青翠的草叢,我們就裹著斗篷躺在草地上,一心想著不知有什麼好吃的,因為我們在這一刻對成功有股羞恥感,那是勝利後的反應,發現沒什麼是值得一做的,也沒做出什麼值得做的。

奧達堅持要出發。部分原因是迷信——他擔心剛陣亡者的冤魂會來糾纏我們,部分原因是擔心土耳其會派大軍回來報復,還有部分原因是提防其他部落的人趁我們毫無防備時偷襲,其中有的是他的世仇,其他人則可能表示要來助戰,但在黑暗中誤以為我們是土耳其部隊,所以盲目開槍。我們只好起身,將那些垂頭喪氣的戰俘排成一隊。

他們大都必須徒步。大約有二十峰駱駝在衝鋒時陣亡或已經奄奄一息,有些則太過虛弱,無法兩人共乘。其餘的駱駝則都馱著一個阿拉伯人和一個土耳其人,不過有些土耳其人傷勢太過嚴重,無法穩坐在鞍座上。最後我們只好將大約二十人留在小溪旁的草地,至少他們在這裡不會渴死,雖然苟活或獲救的機會也很渺茫。

納西爾親自去幫這些被留下來的人乞討毛毯,他們全都衣不蔽體。阿拉伯人正在打包時,我到剛才激戰過的山谷中,看看死者身上有無可利用的衣服。不過貝都因人早在之前就將他們剝得精光了,那就是他們光榮的戰利品。

對阿拉伯人而言,勝利的重要成就之一就是穿著敵人的衣服。第二天,我們的部隊搖身一變(上半身)成為土耳其部隊,每個人都穿著軍服,因為我們擊潰的是剛調來的正規部隊,配件與制服都是全新的。

陣亡者看起來美得出奇。月光柔和地普照大地,為他們抹上一層象牙色的銀輝。土耳其人的皮膚白皙,比阿拉伯人白多了。這些士兵還很年輕,身旁遍布著漆黑的苦艾草,這時露水凝重,枝梢的露珠在月光照耀下熠熠生輝。屍體大都隨便拋擲在地上,蜷縮成一團。如果能躺平,他們至少應該會舒服些。所以我將他們排好,一個接一個。我已疲憊不堪,很希望自己像他們一樣靜靜地躺著,不要像山谷中那群喧囂雜亂的烏合之眾,為了爭戰利品而互相叫囂,或是誇耀自己的速度與體力能再熬過幾次類似的痛苦。死後,無論我們是贏是輸,都只能等待他人的蓋棺論定。

部隊準備就緒後,緩緩往山坡移動,再翻過山頭,進入一座無風的窪地。在此地,那些疲憊的手下紛紛就寢,我們則忙著口述給沿岸豪威塔特族各族長的信函,告訴他們這場勝利,要他們去攻打併佔領最接近的土耳其營地,等待我們到達。我們對一個被俘的軍官很友善,他是個警官,正規軍官瞧不起他,我們說服他當我們的土耳其書記,替我們草擬致圭威拉、凱瑟拉、哈德拉三處哨站指揮官的信函,告訴他們,如果我們心情好,就會留下活口,而且只要他們立刻投降,我們保證他們受到良好待遇,並被安全遣送到埃及。

我們就這麼寫到天亮,然後奧達帶隊出發,沿著長滿石南的山谷前進,走完最後一英里群山環繞的谷地。那種感覺很溫馨,有家的感覺。當走到最後一道青草河岸,我們猛地發現,這是最後一段路了,再往前除了空氣,一望無際。這種變化令我嘆為觀止。後來,我們每次再來此地,我心中總會有一股渴念,忍不住想驅策駱駝登上山頭,由山岡上眺望曠野。

席塔山的山腰在我們下方迤邐數百英尺,像一座堡壘,夏日清晨的雲層籠罩在山頭,山腳下展開圭威拉平原的新生地。阿巴里森的圓形石灰石山腹上覆滿泥土與石南,一片蒼翠,水源豐沛。圭威拉是一片粉紅色沙質平原,許多水道流經其間,灌木叢生。環繞這平原的,是飽經風雨侵蝕而斑駁的高聳的砂岩壁,在朝陽的照射下散放出繽紛的色彩。

在有如牢獄的山谷中待上數天後,見到這種視野遼闊的景緻真是心曠神怡,就像人生的壁上開了一扇窗。我們徒步走下蜿蜒曲折的席塔山徑來感受這片美景,因為我們一路騎在駱駝上被搖晃得昏昏欲睡,無暇觀賞沿路的景緻。一到山腳,牲口發現路旁有草叢,便開心地嚼食一頓。於是在前頭帶隊的我們下令休息,在柔軟如沙發的沙地上翻滾,隨後不知不覺地呼呼大睡。

奧達來了。我們辯稱是為了那些傷殘戰俘著想才休息的。他回答,如果我們上路,他們可能會累死,但是再這麼蹉跎時間,我們和他們都會沒命,因為飲水確實只剩少許,糧食則已用罄。然而,我們實在走不動了,所以當晚才走了十五英里,還未到達圭威拉便停下來紮營。伊本·傑德謝里夫在圭威拉等我們,他自知勢單力薄,所以主動前來晉見。如今我們人多勢眾,這隻老狐狸無異於成了我們的籠中物。他一見面便極盡巴結之能事。土耳其戰俘中有一百二十名交給他看管,我們同意讓他慢慢地押解他們到阿卡巴,如此那些戰俘也輕鬆些。

這一天是七月四日。時間急迫,我們肚子又餓,阿卡巴仍隔著兩道防線。距我們最近的一個哨站是凱瑟拉,我們搖旗示意要談判,對方斷然拒絕。他們的斷崖可以監控整座山谷——佔盡地利,恐怕要付出慘痛代價才能攻得下。我們很諷刺地派伊本·傑德和他精力充沛的手下執行這項任務,建議他入夜後行動。他畏縮不前,找出各種理由推託,表示時值月圓,光線太亮。但我們不為所動,並向他保證今晚稍後月亮會消失一陣子。依照我的日誌記載,當晚會出現月蝕。結果月蝕準時出現,阿拉伯人也強力攻下那座哨站,毫無傷亡,那些迷信的士兵則胡亂對空鳴槍並敲打銅鍋,想搶救安全受到威脅的月球。

待月亮再度出現後,我們上路越過淺灘似的平原。被俘的那支土耳其部隊的指揮官尼亞茲·貝伊成為納西爾的座上客,避免他被貝都因人羞辱。他這時悄悄騎到我身旁,雙眼浮腫,綳著張臭臉向我抱怨,有個阿拉伯人剛用土耳其的髒話辱罵他。我向他道歉,並指出那一定是由他的土耳其同僚口中學來的。阿拉伯人只是對土耳其暴君以牙還牙。

這位暴君仍不甘心,從口袋內掏出一團干扁的麵包,問我應不應該讓土耳其軍官吃這樣的早餐。那是我手下那一對活寶在圭威拉時從一個土耳其士兵身上找到,或者說是偷到的口糧,我們將它分成了四份。我說那不只是早餐,也是午餐和晚餐,或許還得設法吃到隔天。我這位英軍參謀官(我們的日常食物可不比土耳其人差)帶著勝利的喜悅吃下了我的那一份。讓他食不下咽的不是麵包,而是戰敗,於是我要求他不要將雙方為爭取榮耀而引起的戰役怪罪在我頭上。

越進入伊騰河谷內部,隘道就越崎嶇難行。我們在凱瑟拉下方發現一座座空無一人的土耳其哨站。守軍已被調至卡德拉,這座陣地深溝高壘,防守嚴密(位於伊騰河谷的出口),可以監控阿卡巴,防止我們由海路登陸。只可惜,他們從來沒料想到我們會由內陸奇襲。他們的防禦工事雖然固若金湯,卻沒有一座朝向內陸。我們由這麼一個出其不意的方向撲來,令他們驚慌失措。

我們到下午時已接近這座陣地,並從當地阿拉伯人口中獲悉,阿卡巴周圍的各哨站都已撤哨或精簡人員,所以擋在我們和海岸間的敵軍總共只有三百人。另外也聽說敵軍負隅頑抗,防禦工事可防炮擊,而且有一口新掘的水井。不過據說他們的糧食也有短缺之虞。

我們也快斷糧了。如此一來只會僵持不下。我們開會研議許久,眾說紛紜,有人主張放手一搏,有人主張按兵不動。大家火氣都很大。陽光由峽谷上方的花崗石山頂放射出來,形成萬道霞光,也照得密不通風的曲折河床一片悶熱。

我們的兵力已比原來增加一倍。眾多人馬擠在狹窄的峽谷中,簇擁在我們四周,使會議被迫兩三度中斷,一則是因為不宜讓那麼多人聽到我們在爭論不休,再則是因為許久沒洗澡的汗臭味全擠在一處令人無法忍受。我們額頭沉重的脈搏像時鐘般悸動。

我們向土耳其發出談判訊號,一開始是揮舞白旗,接著推出土耳其戰俘,但他們一概以開槍回應。隊上的貝都因人火大了,我們仍在商議對策時,他們突然衝到岩石上,朝敵人劈里啪啦就是一陣掃射。納西爾打著赤腳想衝出去阻止他們,才跑了十步,便因地面太燙而縮回來找涼鞋。這時我仍蹲在陰影中,懶得去管他們,也不在乎誰要出面平息這股衝動。

然而,納西爾輕易地平息了這場騷動。法拉吉與達烏德是帶頭開槍的主謀,為了懲罰他們,納西爾命人將他們按坐在炙熱的石塊上直到他們求饒為止。達烏德立刻求饒,外表柔弱的法拉吉卻較為堅強,坐第一塊石頭時還哈哈大笑,坐第二塊時臉綳了起來,在要坐到第三塊時才極不甘心地求饒。

法拉吉這麼冥頑不靈,本該嚴懲,然而我們居無定所,能夠採取的懲罰方式也只有體罰,偏偏這一對活寶早已被罰得麻木,我也罰膩了。如果只能這麼體罰,似乎只會激得他們從事更瘋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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