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遠征阿卡巴 第五十三章 馬安守軍嚇破膽

這個消息讓我們一掃慵懶之氣。我們立刻將行李丟上駱駝背,沿著這片敘利亞高原地帶往下走。剛烘好的麵包還熱乎乎的,我們邊走邊吃,大隊人馬穿越谷底所揚起的滾滾黃沙以及路旁苦艾草的嗆鼻味,也隨著麵包吞下肚。經過漫漫夏日,入夜後進入這種無風的山區,感官會格外敏銳。像我們這般千軍萬馬地行軍,帶頭的駱駝群會踢動樹叢間芳香的枝椏,使香氣飄入空中,久久不散,後面走過來的人便覺得沿路飄香。

這段坡路沿途長滿刺鼻的苦艾草,窪地中的繁花茂草更是濃密。我們的夜行軍有如經過一座花園,兩旁都是無法辨識的錦簇花團。噪音也很明晰。奧達在前面開始引吭高歌,其他人也懷著赴戰場的豪情壯志不斷地應和。

我們整夜趕路,於破曉時在巴特拉與阿巴里森間的山頭休息,此地景緻怡人,往西可遠眺翠綠與金黃相間的圭威拉平原,再往後是層山群巒,山外則是阿卡巴與大海。杜曼尼葉族的族長卡西姆·阿布·杜梅克正領著剛敗逃的族人,焦急地等著我們,灰污的臉上仍留有昨天鏖戰留下的血跡。他們向奧達與納西爾深深致意。我們知道有土耳其生力軍戍守,無法通過山徑,因此匆匆研擬計畫,並分頭進行。除非我們能將這支勁旅擊潰,否則兩個月來的辛苦與危難都將功敗垂成。

幸好敵人用兵不當,讓我們有可乘之機。他們睡在山谷中,我們已包圍四周的山頭,他們卻渾然不察。我們開始朝他們在斜坡下及水邊石面上的據點頻頻放冷槍,試圖激得他們衝上山來廝殺。同時,查阿爾帶隊到平原外將通往馬安的電報與電話線剪斷。

如此持續了一整天。暑氣炙熱——比我之前在阿拉伯半島所待的任何一天都還熱——焦慮與必須不斷移動位置使我們更是難熬。甚至有些強悍的部落人都被烤得中暑,爬著或被抬到岩隙的陰影中歇息。我們借著神出鬼沒地跑上跑下來壯大聲勢,甚至遠達對面山頭找新據點,使敵人摸不清我們的人數。山坡陡峭,我們累得氣喘如牛,蔓生的雜草像手一般纏住腳踝,跑起來格外吃力。山頭突出的石灰岩棚劃傷我們的腳,還沒入夜,精力最充沛的人也已經累得步履沉重了。

步槍因受烈日曝晒與不斷射擊而熱得燙手,而且我們不敢浪費子彈,每次都要很有把握才扣扳機。我們也因趴在石面上瞄準敵人而燙傷了胸膛與手臂,後來這些部位都逐漸脫皮。疼痛加深乾渴,可是我們的飲水早已匱乏,也無法調撥人手到巴特拉取水。如果水不夠大家喝,最好就是每個人都不要喝。

令人略感安慰的是敵人在密閉的山谷中,遠比我們在空曠的山上要悶熱。而且他們是土耳其人,細皮嫩肉,難以適應這種三伏天。所以我們跟他們耗下去,也不讓他們輕易撤走或還擊。他們一籌莫展,根本無法朝我們開槍,因為我們不斷更換位置,神出鬼沒。他們的重炮也不值一提,每發炮彈都飛越過我們頭頂,在身後的高空中爆炸。當然,他們從低處有時也能看到我們,朝山頭猛開炮。

到下午我中暑了,或是說裝病,因為我已累得半死,顧不了那麼多了。我爬進一處有泥漿的窪地,借著絲袖當濾網,從爛泥中吸些微薄的水分。納西爾也來了,像頭野獸般喘著大氣,乾裂的嘴唇淌著血絲痛苦地大張著。老奧達也來了,勇猛地昂首闊步,目如銅鈴,眼中布滿血絲,飽經風霜的臉龐因激動而益發稜角分明。

奧達看到我們趴在陰影下納涼,獰笑著粗聲問我:「好啊,你現在認為豪威塔特族人怎麼樣了?光說不練嗎?」我這時正在與所有人及自己生悶氣,不由得反唇相譏:「老天有眼,一點也沒錯,他們子彈打得很多,打中敵人的很少。」奧達頓時氣得臉色發白,渾身發抖,將頭巾一把扯下,甩在我身旁的地上,然後抓狂般衝上山頭,以他粗厲的聲音召喚人員集合。

他們聚集在奧達面前,不久便散開往山下沖。我擔心要出狀況了,因此掙扎著前去探查。他獨自挺立在山岡上,虎視著敵人,只對我說了一句:「如果你想看老將展神威,快去騎駱駝。」納西爾也招來他的駱駝,我們騎著跟過去。

那些阿拉伯人沖入一座小山岡的山坳處,我們知道這座山岡外便是阿巴里森山谷,在泉水下方不遠處。我們的四百名騎駱駝的人員全已到齊,這個地點敵人剛好無法看見。我們騎到他們前頭,問希姆特怎麼回事,還有騎馬的人員都到哪裡去了。

他指著上方山岡外的另一座山谷說:「和奧達在那邊。」他正說著,山頭忽然吼聲與槍聲齊鳴。我們趕忙鞭策駱駝騎到崖邊查探究竟,只見五十名騎馬人員像脫韁野馬般由最後一段坡路沖入山谷,沿路頻頻放槍。我們看到兩三個隊員從馬上摔落,其他人則高速衝鋒,吼聲震天,土耳其步兵聚在崖下,打算背水一戰,打出一條生路。到薄暮時分他們的隊伍開始漏洞百出,最後在奧達的左衝右突下,終於潰不成軍。

納西爾張開鮮血淋淋的嘴,高聲叫道:「上!」於是我們也騎駱駝瘋狂地衝下山,朝四處逃竄的敵人撲殺過去。這道坡路對駱駝而言並不太陡,但已足以讓它們跑得收不住腳,然而阿拉伯人仍能左右搖擺身體,並朝土耳其人開槍。土耳其人只專註地應付奧達的衝鋒,沒料到我們會由東面斜坡夾擊。我們突然由側翼衝出,龐大的駱駝以三十英里時速往下衝刺,有如天降神兵,嚇得土耳其兵魂不附體。

我騎的那峰謝拉雷特種駱駝納瑪也奮不顧身地揚蹄狂奔,一下子就將別人拋得老遠。土耳其人朝我們開了幾槍,但大部分人都已嚇得魂飛魄散,拔腿就跑。他們朝我們開的幾槍也沒造成什麼傷害,因為要將高速衝刺的駱駝擺平,區區幾槍遠不濟事。

我已衝到最前頭,並開始射擊,當然是用手槍,只有槍技出神入化的人才能在騎著駱駝衝刺的時候還能使用步槍。這時我的駱駝突然腿一軟,像被宰了般趴倒在地。我整個人被摔出鞍座外,在半空中飛了老遠,然後重重落地,全身乏力,感覺麻木。我躺在原地,靜靜等著土耳其人來殺我,口中還不斷哼著一首已幾乎遺忘的詩歌。剛才在衝下山時,駱駝飛快的步伐讓我驀然想起這首詩的韻律:

因為主啊,我可自由享用您所有的奇花異草,但我選擇塵世的悲傷玫瑰,所以我的雙腿斷裂,我的雙眼因流汗而失明。

這時我腦子的另一部分則在想著,一旦大隊人馬從身上踐踏過去,我將會變成何種德性。

過了許久,我不再哼詩歌,沒有土耳其人過來,也沒有駱駝踩過身上,耳朵忽然恢複知覺。前方傳來一陣喧囂。我坐起身,看見戰事已結束,我們的人員全聚攏在一起,將敵軍的殘兵余將趕盡殺絕。我的駱駝像塊石頭般躺在我身後,衝刺的隊伍在此分成兩道,它的後腦殼內還留著我開的第五槍不慎打中的厚重子彈。

穆罕默德將我的備用駱駝歐貝德牽了過來,納西爾帶著他從穆罕默德·戴蘭手中搶救下來的土耳其指揮官回來了。這個笨蛋已經受傷,卻仍不願投降,還想掏出手槍頑抗。豪威塔特族人下手時極為狠毒,因為前一天殘害婦孺的惡行是他們前所未見的戰法。所以他們只留下一百六十個戰俘,大都已受傷;三百名陣亡者或奄奄一息者滿山遍野。

有幾個敵人逃走了,是他們隊中的炮兵,以及若干有坐騎者與軍官,還有他們的賈齊族嚮導。穆罕默德·戴蘭直追到三英里路外的姆雷加,邊騎邊罵,要他們牢牢記得他,千萬別再讓他碰上。穆罕默德很有政治頭腦,奧達及他表親們的世仇都與他無任何瓜葛,對所有族人也都很友善。在僥倖逃脫的人中,有一個是扎伊夫—阿拉,也就是向我們通報傑佛的大井而幫了大忙的貴人。

奧達昂首闊步地走進來,喜不自勝地掃視戰場,如連珠炮似的說著:「誰說我光說不練,我就練給你看,子彈,阿布塔伊族……」他舉起破碎的野戰望遠鏡、他那副戳得千瘡百孔的槍套,還有割得像碎布的皮製刀鞘。他曾遭一排子彈掃射,戰馬也因而陣亡,儘管衣服被打了六個洞,卻毫髮無傷。

奧達後來告訴我,十三年前他花一百二十鎊買了一本有驅邪神力的《古蘭經》,此後便不曾受過傷。事實上,死神看到他的臉也要退避三舍,轉而去向他的兄弟、兒子及手下索命。那本《古蘭經》是在英國蘇格蘭格拉斯哥印行的版本,定價才十八便士。不過面對奧達這個凶神惡煞,沒有人敢笑他迷信。

奧達對這一仗相當滿意,主要是因為他使我啞口無言,出了一口悶氣,並展現他族人的能耐。穆罕默德被我們這一對笨蛋搞得極為火大,罵我比奧達還笨,因為我出言不遜激怒了他,差點害大家送命——雖然隊上只有兩人陣亡:一個魯瓦拉族人與一個謝拉雷特族人。

當然,隊上有任何人喪命都是一件憾事,不過此刻已迫在眉睫,必須立刻佔領馬安,使位居我們與海岸之間的土耳其部隊聞風喪膽、棄械投降,如此就算折損不止兩人也心甘情願。面臨這種情況,死神索命是理直氣壯而且不費吹灰之力的。

我前去偵訊戰俘,問他們的部隊以及馬安的部隊的情況。他們都嚇壞了,有些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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