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遠征阿卡巴 第四十七章 各方投效

在伊沙威亞,我們第一天吃了一頓,第二天吃兩頓,第三天又吃兩頓。然後,在五月十三日,我們輕鬆地騎了三小時,越過一片覆著沙的熔岩區,到達一座山谷,谷中到處可見那種帶鹹味的七英尺深的水井。阿布塔伊人與我們一起拔營,並和我們同行,在我們旁邊紮營,所以今天我首度成為置身於一個阿拉伯部落的觀察者,觀察他們拔營的程序。

那一幕迥異於平常所見一成不變的沙漠景象。徒步者、騎馬者、騎駱駝者;馱著羊毛帳篷布的駱駝;左搖右擺如蝴蝶飛舞般馱著轎座供婦女乘坐的駱駝;馱著白楊木製銀白帳篷柱的駱駝,柱子往前後凸出,像長著牙的巨象,也像長著尾巴的小鳥。隨著這支隊伍的移動,浩瀚的灰綠色石面與樹叢整天都像海市蜃樓般晃動不已。行進間沒有命令、管制或程序,只有最前方那些自給自足的隊伍,幾乎同時出發,歷經幾個世紀來的磨鍊,已成為本能。這一幕的差別在於,平時罕見人煙的沙漠,今天擁入這麼多人,忽然生氣蓬勃起來。

行進的速度很悠緩。我們幾個星期來一路提心弔膽,如今發現有那麼多人隨行,安全無虞,緊繃的心頭終於鬆弛下來。連最嚴肅的隊員也略微放鬆了心情,至於原本就活蹦亂跳的,如今更是放浪不羈,其中尤以我的兩個小淘氣法拉吉與達烏德為最,他們一路胡鬧,不曾歇息。隊伍中總是會以他們所在的位置為核心,不斷出現兩個騷動或意外的漩渦,原因總不外乎是他們找到新的惡作劇花招。

我不耐煩地要他們收斂些,因為在進入錫爾漢河谷後便一直跟著我們的蛇患到今天達到最高峰,造成恐慌。阿拉伯人說,平時這裡的蛇不會比沙漠中水源邊的蛇恐怖,不過今年山谷中似乎爬滿了長角的毒蛇與鼓腹巨蝰,以及眼鏡蛇與黑蛇,入夜後活動很危險。後來我們發現必須隨身攜帶棍子,先揮打兩側的草叢,再小心翼翼地走過。

我們在入夜後不隨意舀水,因為蛇會在池中游泳,或盤繞在池邊。曾有兩條鼓腹巨蝰在我們討論時溜入我們圈內。有三名隊員死於蛇吻,有四名歷經驚駭與痛苦後康復,但被蛇毒所傷的肢體仍未消腫。豪威塔特族人的治療方式是用蛇皮包紮傷口,然後對著傷者讀一章《古蘭經》,直到他死亡。他們在夜晚外出時,也會在粗硬的腳上穿上大馬士革制的厚馬靴,大紅色,還系著藍色流蘇,有馬蹄形鞋跟。

蛇有個怪癖,入夜後喜歡躺在我們身旁,鑽入毛毯內或睡在毯子上,或許是為了取暖。我們一發現,起身時便如臨大敵,第一個起身的會拿根棍子查看他的同伴,以確定他們沒受到蛇的騷擾。我們隊上成員五十人,一天或許要殺死二十條蛇。到後來它們讓我們神經兮兮的,連最勇敢的人都不敢踩在地上。至於像我這種遇上所有爬蟲類都會毛骨悚然的人,只能眼巴巴地期盼能早日脫離錫爾漢河谷。

法拉吉與達烏德就不然了。對他們而言,這是個新鮮而且精彩的遊戲。他們不斷以假警報嚇我們,朝像蛇的枝頭揮打,搞得我們草木皆兵。我在午休時聲色俱厲地要他們不準再大叫有蛇。之後我們坐在沙地上的行李邊,總算得到片刻安寧。我坐定後便懶散得不想起身活動,而且有太多事要思考,所以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我才留意到那兩個挨罵的小鬼笑著彼此擠眉弄眼。我的眼光循著他們的視線望過去,才發現附近草叢內有一條棕色的蛇盤成一團,正朝我吐舌信。

我拔腿就跑,並朝阿里高聲大叫,他拿著藤棍一躍而上,兩三下就把它解決了。我要他打那兩個小鬼每人六鞭,叫他們不許再拿我開玩笑。納西爾原本在我身後打盹,被這場騷動吵醒,笑著說他也要再加六鞭。奈西布也跟進,然後扎基,接著是伊本·德加塞爾,全隊有半數人叫囂著要教訓他們報仇。兩個小鬼被嚇得手足無措,眼看全隊的藤鞭木棍都打爛了也打不完,於是,我免了他們的皮肉之痛,改為採用道德懲罰,派他們做婦女做的事:收集柴薪及打水。

我們在阿布塔菲雅特休息期間,他們就這麼無地自容地幹了兩天活。我們在此的第一天享受了兩頓饗宴,第二天又是兩頓。奈西布終於消受不了,裝病躲入納西爾的帳篷內避難,謝天謝地地啃乾麵包。扎基一路上原本已有微恙,他首度在豪威塔特族吃泡油大肉與鹵油飯後病倒了,此時也躺在帳篷內,訴說他的厭惡及痢疾纏身之苦。納西爾的腸胃已久經部落生活的磨鍊,所以安之若素。他身為領隊,為了向主人示敬,有義務有請必到,而他為了表示隆重,總是拉我一起共襄盛舉。所以我們兩個領導人每天代表全營,另外再輪番帶些飢餓的亞格利人,前去赴宴。

過程當然是千篇一律的。不過主人歡天喜地的模樣,看在我們眼裡也覺得很欣慰,深覺若忤逆他們的好意,將問心有愧。牛津或麥地那曾試著使納西爾與我免於迷信的偏見,方式卻難解得令我們決定返璞歸真。這些人經由我們的配合,已滿足了游牧民族最大的企圖心:羊肉爐流水席。我的天堂或許是一張遺世而獨立的軟皮安樂椅、一個閱書架,以及一本詩選全集,以卡斯隆字體排版,以最堅韌的紙張印刷。但二十八年來我都是營養充足,如果阿拉伯人的想像力要靠杯盤狼藉來達成,那他們要獲得滿足容易多了。他們為了我們,已籌備許久。我們到達前幾天,有個羊販曾去拜訪他們。在奧達的示意下,他們向他買了五十頭羊,要用來好好招待我們。我們在十五餐(一星期)內將它們吃光,賓主盡歡。

肉足飯飽了,我們起義的力量也隨之加強。我們對錫爾漢河谷已生膩。它的地貌看起來比我們所經過的任何廣闊沙漠都要絕望悲涼。沙,或打火石,或一整片大漠的岩石,有時也讓人興奮,在特殊光線下看來有股詭異的蒼涼美感。但在這座蛇群盤踞的錫爾漢河谷,卻有股凶煞之氣,谷中全是鹽水、光禿禿的棕櫚樹,以及既不適合放牧也不適合當柴燒的草叢。

我們就這麼走了一天。第二天,路過古提,此地水量稀微,但水質甜美。當我們靠近阿傑拉時,看到其間有許多帳篷,不久有一支部隊迎上前來。那是奧達,他安然地從努里·沙蘭的部落回來了,與奧達同行的還有獨眼的杜濟·伊本·杜格米,他是我們在沃季的老客人。他的出現與他們身旁騎著魯瓦拉馬的衛隊,皆證明了努里已決定投效我們。這些騎兵沒扎頭巾,在滾滾黃沙中全速賓士,舉矛高聲吶喊著,並對空胡亂鳴槍,隆重地迎接我們進入努里的住處。

這座簡樸的莊園有若干果實累累的棕櫚樹,圍在果園內,他們在果園外搭了一座白色棚布的美索不達米亞帳篷。奧達的帳篷也搭在這裡,大廳達七根柱子長、三根柱子寬,查阿爾與其他人的帳篷也在附近。我們整個下午接待川流不息的訪客,他們向我們致敬,送我們鴕鳥蛋、大馬士革珍饈、駱駝或羸馬當禮物,四周喧嚷不止。奧達的自願軍爭先恐後地要入伍,立刻從戎對抗土耳其。

看來一切順利,我們派三個人去煮咖啡請訪客喝,他們一個接一個,或一群接一群地前來拜會納西爾,依沃季的模式宣誓效忠費薩爾及阿拉伯起義。他們也願意服從納西爾的指揮,並率領他們的部屬接受他的領導。除了他們正式的禮物外,每個新來的隊伍都會在我們的地毯上暗自獻上他們私藏的虱子,所以還沒到日落,納西爾和我已經被咬得奇癢難耐了。奧達有隻手臂僵硬,是肘關節的舊傷後遺症,所以無法自己搔癢。不過他也是久經歷練的老江湖,早有防備,他從左手袖子口插入一支十字頭馬棍,然後朝胸肋處左撩右撥,看來比我們徒手搔得還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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