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遠征阿卡巴 第四十四章 抵達錫爾漢

我太累了,也不大想狩獵,沒有跟過去追那些罕見的野獸,所以我往前追趕行李隊,我的駱駝步伐大,一下子就趕上了。隊伍最後面的是我的手下,正徒步而行。他們擔心如果熱風再強些,有些駱駝在今晚之前就會累死,所以下來牽著走,減輕它們的負擔。穆罕默德這個強壯、笨手笨腳的農夫,與柔弱得像世家子弟般優雅的亞格利人,兩者鮮明的對比令我大開眼界。法拉吉和達烏德在他們之間打著赤腳蹦蹦跳跳。唯有卡西姆不見了,他們以為他和豪威塔特族人在一起,因為他脾氣陰沉,與這群愛嬉鬧的士兵格格不入,所以經常與性情較接近的貝都因人為伍。

後面已經沒有人了,所以我往前騎過去,想看看他的駱駝情況如何。最後找到了,沒有人騎,由一個豪威塔特族人牽著。鞍座還系在駱駝背上,步槍與食物也都在,唯獨他不知去向。後來我們終於意識到,這個老是愁眉苦臉的人失蹤了。這下子情況嚴重,因為有熱氣與海市蜃樓阻隔,在兩英里外無法看見我們的隊伍,而且在硬石地面上也不會留下任何足跡,他徒步休想追上我們。

每個人還是繼續前行,都認為他只是脫隊了。就這麼過了許久,這時已經接近中午,他勢必落後在好幾英里外了。駱駝背上的行李都還在,可以證明他在前一晚我們休息時仍未脫隊。亞格利人猜他可能是在鞍座上打瞌睡,跌下駱駝,不省人事或摔死了,或者是與隊上什麼人結怨被害了。反正他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是個脾氣乖戾的陌生人,與他們一向很生疏,他們也不大在乎他。

那是沒錯。不過穆罕默德是他的族人及鄉親,也算是他在路上的同伴,但礙於對沙漠一無所知,而且駱駝也跛了,無法折回去找他,這一點也是事實。

如果我派他回去,簡直是要害死他。這又使重擔落到我肩上。豪威塔特族人會樂於幫忙,可是目前在海市蜃樓外打獵及偵察,不見蹤影。伊本·德加塞爾率領的亞格利人種族觀念很強烈,除非是為了自己的族人,否則不會蹚這渾水的。何況卡西姆是我的手下,我必須對他負責。

我虛弱地望著那些疲憊的同伴,遲疑一下,不知能否和人換駱駝,派別人騎我的駱駝去救他。我若想逃避這責任,可以獲得他們的諒解,因為我只是個外國人,但也正因如此,我不敢啟齒,我還要協助他們的起義。畢竟,一個外國人很難影響其他民族的建國運動,對一個信基督教的文弱書生而言,要影響信伊斯蘭教的游牧民族,更是難上加難。如果我要求逃避責任以享受外國基督徒的權利,又要求他們不將我當外國人看,就不可能協助他們起義了。

所以,我一言不發,掉轉那峰不大甘心的駱駝,它還在鳴叫著想回去與它的駱駝朋友為伍,我催促它上路,然後穿越綿長的人員隊伍與行李隊,投入身後的一片空無中。我一點也不覺得自己俠骨豪情,因為我一肚子火,我的其他僕從沒看好他,又不主動去找他,我自己又想扮演游牧民族。但最令我生氣的還是卡西姆,這個愛發牢騷的傢伙,沿路一直怨天尤人,脾氣急躁,猜忌心重,粗暴,我很遺憾隊上有這號人物,也早已下決心一到達目的地就擺脫他。我為了這麼一個不足取的人,拿自己在阿拉伯起義運動的重要性冒風險,似乎很荒謬。

我的駱駝咕嚕個不停,看來似乎它也有同感,不過駱駝被虐待都會咕嚕個不停的。它們從小就習慣群居,有些會依賴性強到無法獨自上路,每一峰在離開相處慣了的同伴時都會百般不願地哀鳴,我騎的這峰就是如此。它扭轉長脖子,朝同伴鳴叫,走得很慢,焦躁不安,這時就需要謹慎的引導才能使它乖乖上路,於是我每走一步就拿藤棍輕拍它一下,使它繼續前行。不過,走了一兩英里後,它心情好了些,走起來不再那麼勉強,可是還是很慢。我這一陣子來一直拿著指南針留意方向,這時也希望借著指南針的幫助,能回到十七英里外剛才出發的地點。

不到二十分鐘,我們的隊伍已杳無蹤影,我這才深切體會到畢協塔到底有多荒涼。大漠中唯一的地形就是曬野生植物「薩姆赫」用的沙坑,我儘可能走過這些沙坑,因為我的駱駝可以在坑中留下足跡,當作回來的標記。這種植物是謝拉雷特族人的野生麵粉,他們沒什麼家產,只有駱駝,自詡沙漠可以滿足他們各種需求。這種植物與椰棗混合再以奶油調味後是不錯的食物。

這些沙坑充當小小的曬穀場,是將打火石堆成一個十英尺寬的圓圈做成的。打火石疊在坑的外圍,使坑達數英寸深,婦女就將紅色的小種子收集在這些坑中搗碎。不斷吹過的風刮不走這些打火石(下了幾千場冬季的雨才有可能),只會使淡色的沙粒堆積在石頭上,所以這些坑看起來像是黑色石面上的灰眼睛。

我騎了一個半小時,相當輕鬆,因為由後方吹來的微風使我得以拭去發紅的眼睛上的沙垢,望向前方時幾乎不會疼痛。我看到前頭有個影像,或許是大樹叢,至少是個黑影。千變萬化的海市蜃樓會使高度或距離失真,不過這東西似乎在移動,在我們的路上稍微偏東處。我將駱駝的頭扯向那個方向碰碰運氣,走了幾分鐘後竟發現那是卡西姆。我朝他呼喚時,他茫茫然地站著。我騎上前去,看到他幾乎已經瞎了,也神志不清,站在那邊朝我張開雙臂,一張黑嘴張得老大。亞格利人將我們僅剩的水裝在我水袋裡,他瘋狂地將這些水潑在臉上和胸口,仰頭狂飲。他喝夠了後,開始哀嚎。我扶他坐在鞍座後的駝峰上,然後自己也坐上鞍座。

我們再往回走時,駱駝似乎鬆了口氣,不用我驅策。我以指南針標下精確的地標,精確到幾乎完全循著來時的路。駱駝雖然馱著我們兩人,卻健步如飛,有時候它甚至會將頭壓低,像最出色的年輕駱駝在騎術精湛的騎師驅策下,快意賓士一段路。它仍有足夠的精力,這令我喜不自勝,也很欣慰沒花太多時間就找到了卡西姆。

卡西姆一路上不停地呻吟著抱怨他差點渴死的痛苦與恐怖,我叫他閉嘴,但他仍哀嚎個沒完,而且坐得軟趴趴的。到後來駱駝每跨一步,他就上下顛簸,朝它的駝峰重壓一次,使它跑得更快。這樣很危險,很可能會害它扭傷。我再度叫他閉嘴,他卻叫得更大聲,我於是揍了他一拳,並警告說再叫一聲就把他丟下去。這麼粗聲厲氣的威脅總算見效了。此後他綳著臉緊抓著我,不再出聲。

走不到四英里,我又看到一個黑影,在前方的海市蜃樓外晃動。然後黑影變成三個,越來越大。我暗忖著會不會是敵人。一分鐘後,幻象突如其來地消失,是奧達以及納西爾的兩個手下來找我。我故意消遣他們竟然將一個同伴棄置在沙漠內。奧達扯了扯鬍子,咕噥著說如果當時他在場,一定不會讓我走這一趟的。卡西姆被臭罵了一頓,再讓他與另一個騎術較佳的騎士共騎,然後我們一起前行。

奧達指著狼狽不堪的卡西姆怪罪我:「那東西不比駱駝值錢……」我打斷他說道:「不值幾毛錢,奧達。」他聽了很開心,騎到卡西姆身旁狠狠揍了他一拳,要卡西姆像鸚鵡一樣復誦他說的價錢。卡西姆憤怒地咧開嘴,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然後一直生著悶氣。又騎了一個小時,我們已趕上行李隊,我們經過時他們紛紛打聽情況,奧達則每有人問起就將我的玩笑話再說一次,或許共說了四十次,直到我徹底了解自己這個玩笑實在不怎麼高明。

卡西姆解釋說他是下駱駝解手,事後在黑暗中找不到我們的隊伍。不過,他顯然是在漫長又酷熱的旅途的疲憊下,在下駱駝處睡著了。我們趕上最前面的納西爾與奈西布。奈西布對我如此鹵莽行事,危及奧達和我自己的性命而大感不滿。他很清楚,我一定看準他們必會回來找我。納西爾對奈西布說話如此刻薄極感訝異,奧達則開心地一再述說部落人與城市人的差別:沙漠中的人是休戚相關的生命共同體,城市人則各自孤立又互相競爭。

我們這麼聊著,也過了幾小時,一天剩下的時間似乎也不多了。熱氣漸升,狂風沙直撲我們臉上,吹過駱駝時有如一道煙般呼嘯而過,令人乍覺原來風也是可用眼親睹的。地面一片平坦,直到五點鐘才看到前方有小丘,稍後我們發現自己已置身於沙丘間,周圍有細長的檉柳樹環繞,一片靜謐。這裡是錫爾漢河谷的卡塞姆。樹叢與沙丘擋住了風,日正西沉,夕陽殘紅抹在我們身上。所以我在日記上寫道:錫爾漢美極了。

對在西奈住了四十年的人而言,巴勒斯坦是個鮮乳與蜂蜜的樂園;對必須跋涉數星期穿越這片北方沙漠才能進城的部落民族而言,大馬士革這個名字就等於人間天堂;對我們這些在風沙滾滾的豪爾地區熬了五天的人而言,當晚夜宿的卡塞姆與阿爾費傑真像是世外桃源。它們只比畢協塔沙漠高出數英尺,山谷群由它們往東延伸進入一片大窪地,我們夢寐以求的水井就在此地。不過如今我們已經穿越沙漠,安全抵達錫爾漢,已無口渴之虞,疲憊才是我們最大的隱憂。所以我們決定就地紮營,並升起火堆當指標,讓努里·沙蘭的奴隸循著火光回來,他當天也像卡西姆一樣走失了。

我們並不太擔心他。他對這個地區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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