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鐵路攻防 第三十五章 二度埋雷

我們在四月一日前往阿卜杜拉的營地,只留下兩支隊伍於第二天和第三天在附近破壞鐵路。沙基爾習慣擺排場,所以在隊伍進營時舉行了一場壯觀的閱兵,並發射數千發子彈以慶賀他的局部勝利。原本就日夜笙歌的營地此時更是狂歡作樂。

到晚上,我在帳篷後的荊棘叢漫步,透過濃密的枝丫看到火光,隨著火光與煙霧而來的是鼓樂節奏聲,伴隨著拍手聲以及部落民族低沉的合唱聲。我悄悄靠近,看到一個大火堆,數百名亞提巴族人並肩環繞著席地而坐,專註地注視著沙基爾,他獨自站在場地中央,隨著他們的歌聲起舞。他已脫下斗篷,僅穿著白色頭巾與長袍,熊熊烈火映照在他的白袍及蒼白、飽經風霜的臉上。他邊唱邊將頭往後仰,在每個音節結束時都會抬起手,讓寬大的水袖滑到肩頭,裸露著雙臂狂揮亂舞。身旁的族人用手打節拍,或隨著他的舞動吼出合音。在這火堆的外圍與我站立的樹叢間,早已擠滿其他部落的族人,交頭接耳地看著這個亞特班族人的表演。

隔天早上我們決定再度攻擊鐵路,以進一步試驗在阿布納姆車站之役功敗垂成的自動引爆地雷。老達希勒—阿拉說他要親自陪我走這一趟,掠奪火車的計畫使他躍躍欲試。與我們同行的有大約四十名朱罕納族人,我覺得他們比出身高貴的亞提巴族人更強悍。然而,一位經常和阿卜杜拉與沙基爾一起吃喝玩樂的亞提巴族族長沙爾坦·阿布德拒絕做壁上觀。這位脾氣溫和但鹵莽急躁的仁兄是一個貧窮地區的族長,他的馬匹在戰場上陣亡的數目遠比其他亞提巴族戰士多。他時年二十六,騎術精湛,妙語連珠,喜愛惡作劇,非常聒噪;身材高大強壯,頭大臉四方,額頭滿是皺紋,眼眸亮而深。一把大鬍子遮住他冷峻的下巴及寬闊的嘴巴,白森森的利齒有如野狼。

我們帶著一部機槍和十三名機槍手同行,以便在困住火車時加以掃射。沙基爾在阿卜杜拉處做客,他要我們先出發,半小時後他會追上來。這次我們沿著艾斯河谷與哈姆德河谷交界處前進,發現綠草如茵,牧草遍野,因為這個冬天此地已經歷兩次洪汛。最後我們右轉越過一道溝壑進入一處平地,當晚在沙地中過夜,半夜時一場驟雨淋得滿身是水,極為掃興。不過第二天一早又是陽光普照,熱得人頭暈目眩。我們進入圖布賈、艾斯、吉濟爾三河流經的平原,三大河谷與哈姆德河谷在此合而為一。主流的河道正如阿布傑雷貝特附近一般長滿樹木,河床上像長瘤般隆起一丘丘的沙堆,但是灌木林只有兩百碼寬,林外的平原上則有錯綜複雜的淺激流綿延數英里長。中午時我們在一處像野花園般的地方歇息,多汁的花草及腰高,駱駝樂得大快朵頤,飽餐一個小時後才坐下休息。

白天似乎越來越熱,太陽越來越近,烤得我們透不過氣來。潔凈的沙質地面燙得我無法赤腳走過,必須穿涼鞋,這讓朱罕納族看笑話了,他們的厚腳底甚至連小火燒都不怕。午後陽光稍有收斂,但熱氣仍不斷上升,悶熱得令我大感意外。我不斷回頭看是否身後聚集了一堆人,才會使空氣吹不進來。

整天山頭都有雷聲隆隆作響,瑟得與賈西姆兩座山峰籠罩在深藍色與黃色的氤氳中,嵐霧文風不動,凝結了似的。最後我看到瑟得山頭有若干黃色雲霧緩緩隨風飄向我們這邊,山腳也揚起一片風沙。

雲層幾乎與山峰同高。在雲層接近時,有兩道像對稱的堅固煙囪般的龍捲風朝我們逼近,一道在雲層左側,一道在右。達希勒—阿拉盡職地四處找地方掩蔽,但一無所獲。他警告我,暴風即將來襲。

在風沙接近時,原本快將我們的臉烤焦的熱風,轉瞬間變成又濕又冷的陰風扑打我們背部。風力也急劇增強,太陽被我們頭頂的黃色雲層遮住,失去蹤影。周遭籠罩在一股駭人的赭色光影里。由山間飄來的褐色雲塊已經非常接近,嘎嘎作響地朝我們撲來。三分鐘後龍捲風將我們捲入一團塵土與讓人刺痛的沙粒中,不斷打轉,同時仍急速往東前進。

我們原本讓駱駝的尾部朝向龍捲風,走在它前頭,不過這時斗篷已被狂風吹得支離破碎,風灌入我們眼中,將駱駝吹得左旋右轉,使我們搞不清方向。有時它們被吹得在原地打轉。這期間有道旋風直撲而來,令我們束手無策,只看到矮樹叢、灌木,甚至一些樹被連根拔起,朝我們衝撞過來,或以驚人的勁道飛過頭頂。我們的視線不曾被遮蔽——一直都可以看見兩旁七八英尺的景物——但探視周遭太過危險,因為除了風沙之外,也不知道是否會有樹木、鵝卵石或長著草的土塊迎面飛來。

這場暴風持續了十八分鐘,來也匆匆,去也匆匆。我們的隊伍被吹散,分布達一平方英里,或許還更遠,我們身上的衣服及駱駝身上都裹滿塵土,從頭到腳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土黃色。正要重新集合時卻下起滂沱大雨,淋得一身泥濘。山谷中開始有水流的激濺聲,達希勒—阿拉催我們快點離開。這時狂風再度來襲,這次是往北吹,風助雨勢,放眼望去但見雨暴風狂。雨水不久便浸透斗篷,使我們的衣服與皮膚都黏在一起,也使我們冰寒透骨。

我們在下午三點左右到達山麓,但發現山中不但無處遮風避雨,而且更冷。我們往上騎了三四英里後停下來,登上一座危崖,眺望位於另一頭的鐵路。山上的風強勁得令我們攀不住滑溜的岩石,斗篷與襯衫也被風颳得直拍打我們的身體。我脫下斗篷與襯衫,打著赤膊爬完剩下的路程,如此一來反倒走得更輕鬆,而且也不會比剛才冷。不過依然白忙一場,霧氣太濃,能見度不佳。所以我再爬下山與其他人會合,此時早已遍體鱗傷。我全身凍僵地著裝。在我們折返途中,鬧出了這趟行程唯一的人命:沙爾坦堅持要與我們同行,他的亞提巴族僕從因不善於走山路,不慎墜落四十英尺的斷崖,頭先著地撞上石塊。

我先行回到營地時,手腳幾乎已無完膚,躺著渾身打顫近一個小時,其他人則留在山谷掩埋死者。他們回來時,在路上遇見一個不知名的駱駝騎士朝他們開槍,於是他們開槍還擊,雙方在雨中展開槍戰,然後他消失在暗夜中。這令我們忐忑不安,因為我們原本是打算出奇制勝,不希望有人警告土耳其這個地區有游擊隊出沒。

在馱著炸藥的駱駝也跟上來後,我們再度上路,往鐵路逼近。不過才剛出發,仍山雨凄蒙的谷中便傳來土耳其部隊開飯的號角聲。達希勒—阿拉豎起耳朵朝聲源方向傾聽,發現號角聲來自穆代賴季,也就是我們打算突襲的小車站。所以我們朝那可恨的聲音前進,可恨是因為那代表晚餐與帳篷,而我們如今無處棲身,在這種風雨交加的夜晚,也無從舉炊做飯,只能落得饑寒交迫。

我們在晚上十點後才到達鐵路,能見度極差,因此無從選擇機槍的擺設位置。我隨意挑中距離大馬士革一千一百二十一公里處埋設地雷。那是個很複雜的炸彈,有一個中央引爆器,可以同時引爆三十英尺外的數顆地雷。我們希望藉此可以將往南或往北的火車都炸出軌。雨水使地面泥濘不堪,埋設地雷因而耗費了四個小時。我們在地面及河岸都留下了明顯的足跡,有如一群大象在此地起舞。想消除這些足跡是不可能的,只好採用障眼法,又胡亂踩了幾百碼,甚至牽駱駝來幫忙踐踏,使足跡看起來像有千軍萬馬奔騰過山谷,埋地雷的地方也因而看不出異狀。然後我們回到安全距離外,藏身於幾座泥濘的土丘後,靜待天亮。寒意襲人。我們的牙齒打著寒顫,全身發抖,不自主地噓著氣,手指則往內弓縮,有如動物的爪子。

天亮時雲層已消散,火紅的太陽可望馬上由鐵軌外的山頭浮現。這時由我們的嚮導與夜襲的領隊老達希勒—阿拉全權負責,他將我們一人或兩人一組分派到各藏身處。他自己爬上前方的山脊,以望遠鏡觀察鐵路動靜。我暗自祈禱,希望在旭日高升、使我全身暖和前不要有狀況,因為我仍全身顫抖個不停。不過,太陽不久就浮出山頭,情況也有了改善。我的衣服快晒乾了。到中午時,已和往常一樣熱,我們氣喘吁吁地找陰涼處,並披上更多衣物來遮陽。

首先,在清晨六點時,達希勒—阿拉高叫有一部台車由南邊接近,我們望著那部車安然度過——正合我們意,因為我們費盡苦心埋設的地雷,可不是只想對付那部車上的四名小兵和一個班長。然後有六十個人由穆代賴季出發。這時我們一陣慌亂,後來才發現他們只是要去修理被颶風吹倒的五根電線杆。七點半時有一支十一人的巡邏隊沿鐵軌而來,兩邊各有兩人仔細檢查鐵軌,三人在河岸邊搜尋,另一個顯然是帶隊官,威風凜凜地沿鐵軌而行,沒什麼事做。

不過,今天他們有事做了,他們在一千一百二十一公里處發現我們的足跡。他們專註地研究那些踐踏過的地面,來來回回好幾趟,撥弄鐵軌路基的碎石,詳加檢視。他們的搜查行動使我們如坐針氈。還好地雷埋設得宜,所以最後他們總算滿意地再往南行,與另一支由海狄亞車站過來的巡邏隊會合,兩隊人馬坐在拱橋的陰涼處休息。這時一部火車,很笨重的火車,由南方駛過來。車上的九節車廂中滿載麥地那來的婦孺,他們都是被驅逐到敘利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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