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鐵路攻防 第三十二章 會見阿卜杜拉

天亮時我們穿越一條短而陡的山徑走出基坦河谷,進入這層巒群山間的主要河道。我們轉向旁邊的一條支流雷米河谷取水。此地沒有像樣的水井,只有在山谷的石質河床中一個會滲出水來的小坑洞。我們幾乎是靠嗅覺找到這個水坑的,雖然水喝起來也有惡臭,卻和聞起來的臭味不大一樣。我們再將水袋汲滿水。阿爾斯蘭烘焙麵包,我們休息了兩小時,然後繼續上路,穿越阿姆克河谷,這座翠綠的山谷地勢平坦,駱駝走起來輕鬆愉快。

當阿姆克河谷彎向西時,我們已走出河谷,沿著灰色花崗岩(像冷太妃糖)翻山越嶺,這種地形在漢志地區觸目皆是。這條隘道的盡頭是一座有台階的陡坡最底層,路面殘缺不全,駱駝寸步難行,所幸只有一小段路。隨後我們進入一座空曠的山谷走了一小時,右側是丘陵,左側是高山。峭壁間有水池,較平坦的岩面有樹林,樹下有梅拉溫族人的帳篷。這些斜坡上物產豐饒,一群群的綿羊與山羊在上頭吃草。我們向那些阿拉伯人要了些羊奶。這是我手下的亞格利人經歷兩年乾旱後,首度嘗到羊奶的滋味。

通往山谷外的小徑,最頂端的路況真是舉步維艱,越過這山頭進入馬拉克河谷的路段,更是驚險萬狀。不過山岡上的景緻足以令人忘掉一切煩憂。馬拉克河谷是一條寬廣寧靜的林蔭道,位於兩座拔地而起的峭壁間,往前四英里後到達一處圓形開闊地,四面八方的山谷似乎都在這裡交會。未經鑿切的原石由人工堆築在入口處。我們走進去後,看到兩岸灰色的山壁以半圓形的弧度往後縮。在我們面前的南方,這往後縮的弧度被一片直立的藍黑色熔岩擋住。我們穿越熔岩下的荊棘樹叢,在稀疏的樹蔭下躺著,溽暑中有這麼一片差強人意的遮陰處,也覺得慶幸了。

此時日正當中,酷熱難耐。我越來越虛弱,連頭都抬不起來。熱風迎面吹來,像灼熱的手甩過我們的臉龐,刺痛眼睛。疼痛使我以口喘氣,熱風使我的嘴唇乾裂,喉嚨焦燙,口乾舌燥說不出話來,連喝水都引發喉嚨陣陣刺痛。然而我還是必須不斷地喝水,因為我渴得躺不安穩。蒼蠅真是令人不堪其擾。

這座山谷的地質是細石英沙礫和白沙。由地面反射的陽光使我們睜不開眼來,隨著熱風來回拂過草葉尖梢,地面也像在熱氣中上下舞動。駱駝喜愛這種草,一叢一叢的,大約有十六英寸高,灰綠色的莖柄。它們大口大口地吞食下肚,直到我的隨從將它們牽回來蹲伏在我身旁。我這時恨透了這些牲畜,因為它們吃得太多,吐出的氣有一股惡臭。而且它們每嚼完一口,便不斷從胃中再反芻出一口,綠色的唾液由寬大的雙唇間淌出,沿著松垂的下巴滴落。

我窩了一肚子火躺著,撿了塊石頭丟向距我最近的一峰駱駝,它蹣跚地站起來,跌跌撞撞走到我後頭,最後總算站穩後腳,狠狠地撒了一大泡烏漆抹黑的尿,熱氣與病痛纏身的我只能無助地躺著大喊救命。我的隨從都去生火烤一隻他們剛獵得的瞪羚了。我知道再過一天,就可以舒服地躺著休息了,因為前面的山勢崢嶸,顏色鮮明。山麓有久經日晒的暖灰色,山頭則是細長的花崗岩,通常會並排出現,像是廢棄的觀光鐵路生鏽的鐵軌。阿爾斯蘭說那些山峰像雞冠,真是觀察入微。

眾人飽餐一頓後,我們再度上路,輕易地登上第一座熔岩峰。第二座山峰路程也很短,峰頂有沖積沙質及碎石質的寬闊台地。此處的熔岩是鐵紅色火山渣岩,表層潔凈,上頭散布些石塊。第三座山峰及其他山峰往南邐迤而去,越來越高。不過我們往東行,走向加拉河谷。

加拉河谷以前或許是一座花崗岩質山谷,熔岩曾流經其間,慢慢將河床填滿,使中央部分隆起。我們看到兩岸在熔岩與山腰間都有深溝。這條河谷經常雨水泛濫,山嶺間則經常受暴風侵襲。流經河床的火山熔漿凝固後,糾結成像繩子般,龜裂殘缺,走向迂迴曲折。地表鬆散,支離破碎,世世代代的駱駝隊在此走出了一條崎嶇難行的路。

我們在此掙扎了好幾個小時,速度奇慢,駱駝走得畏首畏尾,深恐尖銳的地面刺痛它們柔嫩的腳掌。這條小徑只能靠沿途的駱駝糞和稍藍的石塊表層來認路。阿拉伯人說這條路入夜後無法通行,這話相當可信,因為每當我們不耐煩地想催牲口走快點時,都會使它們扭得一跛一跛的。不過,在傍晚五點後不久,路面平坦多了。我們似乎已接近山谷源頭,河谷漸漸狹窄。右前方有一座錐形火山口,由噴火口到山腳有一道道整齊的凹溝,是岩漿流下的殘跡。黑色灰燼的質地,乾淨得像是特意篩濾出來的,較堅硬的土壤和火山渣則遍布四處。火山口之後是另一處熔岩區,或許年代比山谷還久遠,因為上面的石塊都很光滑,石塊間則是平坦的河谷,雜草蔓生。在這些空曠地表間有許多貝都因人的帳篷,這些人看到我們之後,紛紛跑過來,熱絡地拉住我們的韁繩,牽我們到他們的營地。

他們是法赫德·漢夏謝里夫和他的族人,法赫德是個老邁聒噪的戰士,他們曾跟著我們進軍到沃季,加蘭首度以自動引爆的炸藥在桃偉拉車站附近炸毀一部運兵火車時,他們也曾與他同行。法赫德不肯讓我靜靜地躺在他的帳篷外,以沙漠居民平起平坐的習性,硬將我推進他的帳篷,與帳內無數的虱蚤為伍。然後他殷勤地勸我喝了一碗又一碗利尿的駱駝奶,並如連珠炮般問我關於歐洲、我家鄉的「族人」、英國的駱駝牧場、漢志和其他地區的戰爭、埃及與大馬士革、費薩爾的近況、我們為何要去找阿卜杜拉等問題,以及為什麼他們都已敞開心胸與雙手等著迎接我皈依真神安拉,我為何還是那麼固執地信奉基督教。

就這麼耗了許久,直到晚上十點,這時迎賓用的綿羊大餐也已上桌,被肢解的綿羊呈大字形趴在一堆塗了奶油的米飯上。我禮貌性地跟著他們進食,然後將自己裹在長袍內呼呼大睡。我整天在險惡的地形趕路,早已困頓得快睜不開眼,所以雖然被虱子跳蚤咬得體無完膚,仍然一覺到天亮。然而,我的病刺激了平時遲鈍的想像力,當晚夢境不斷湧現,我夢見自己一絲不掛地步入無邊的黑暗,走過綿延不絕的熔岩(像炒蛋變藍了,錯得離譜),腳下尖銳得像蚊蟲在咬嚙;也有噩夢,或許是個摩爾人的鬼魂,陰魂不散地糾纏著我們。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感覺神清氣爽,衣服上仍沾滿菜渣。在法赫德熱情的召喚下,我們盛情難卻地再喝了一碗駱駝奶。我已經可以不用人攙扶自行跨上駱駝。我們走過加拉河谷的最後一段路,由一座火山口往南,穿過許多圓錐形火山渣堆後,直達山頂。隨後我們轉入一座支脈的山谷,牽著駱駝爬上陡峭多岩的火山口。

越過山頭後,進入慕米亞河谷的下山路走起來輕鬆愉快,這座河床中央覆滿白鐵皮似的熔岩,兩旁則是平滑的沙質河床,很好走。過一陣子,我們到達一處斷層,看起來像是通往對岸的通道。我們就由此過岸,發現對岸的熔岩間土質顯然極為肥沃,因為樹林枝密葉茂,綠草如茵,繁花似錦,是我們沿路最好的牧場,在遍地藍黑色的碎岩襯托下,顯得更是綠意盎然。此地的熔岩質地已改變。這裡沒有其他地方那種鬆散的石堆,以頭顱或拳頭大小的石塊聚成一堆,而是一摞摞結晶葉狀體的金屬質岩質,打赤腳絕對無法通行。

另一座分水嶺通往一片空地,朱罕納族在濃密的灌木叢下犁出八畝的耕地。據說附近還有其他類似的耕地,阿拉伯人的吃苦耐勞由此可見一斑。此地稱為切夫河谷,之後又是一條熔岩的崎嶇河床,也是到目前為止路況最差的一段。有一條鋸齒狀很難辨識的小徑貫穿其間。我們損失了一峰駱駝,它的前腳因為踩入坑洞而扭斷。從沿路的駱駝屍骨看來,我們不是唯一折損牲口的隊伍。然而,依照嚮導的說法,熔岩路段也到此為止,接下來都是較平坦的谷地。最後有一道緩升坡,我們在薄暮時分攻上山頂。這段路走起來輕鬆愉快,加上天氣涼爽,使我元氣大振,直到夜幕低垂我們都沒有像平常那樣停下來歇息,而是繼續趕路,穿越慕米亞河谷,進入艾斯河谷的盆地。我們在特雷河畔空曠的野地上最後一次紮營。

我很欣慰即將到達,因為高燒仍然未退。我擔心自己真會病倒,若我帶著這病痛之軀落入那些熱情的部落民族手中,後果實在不敢想像。他們治療各種病症的方式,都是在患者身上與患處對應的若干部位燒個洞。對這種療法有信心的人覺得可以忍受,沒有信心的人卻覺得是種折磨。心不甘情不願地接受這種治療當然太傻了,可是想躲也躲不掉。因為阿拉伯人的一番好意和他們的好客一樣,自以為是,絕不會搭理患者的抗議。

第二天早上走得很輕鬆,路過空曠的谷地進入艾斯河谷。我們到達最近的水源地阿布馬克哈時,阿卜杜拉也剛到該地不久,他正在指示要將帳篷搭在水井後方相思林旁的空地間。他將舊帳篷留在山谷下方的阿姆里井,就如他之前也曾在慕拉巴留下一座舊帳篷,因為他那些粗枝大葉的眾多手下和牲口將帳篷地面弄髒了。我將費薩爾交待的文件轉交給他,並解釋麥地那的局勢,以及我們必須火速封鎖鐵路。我覺得他反應很冷漠。不過我也沒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