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阿拉伯攻勢展開 第二十三章 起兵

費薩爾同意了,於是我們沿上游寬闊的道路經過美沙里河谷,前往歐威斯,此地位於延布北方十五英里,遍地水井。此刻群山層巒,美不勝收。十二月的雨水豐沛,隨後溫暖的陽光使大地誤以為春神已蒞臨。各窪地與平地都長出嫩草,葉片(單葉,筆直而細長)由石縫間冒出來。由鞍座間往下俯視,或許看不出地表已添新妝,然而以水平的角度往前眺望遠方的山坡,便可以看出在泛著暗藍灰色與紅褐色的岩塊表面,到處洋溢著一片翠綠。有些地方綠意盎然,草木扶疏,我們那些勞苦功高的駱駝也大快朵頤,咀嚼這些幼枝嫩草。

動員令已經發布,但只對我們和亞格利人下達。其他單位在我們出發的路上一字排開送行,每個士兵站在蹲伏著的駱駝旁,在費薩爾走過時,默默向他敬禮。他開心地叫著「祝大家平安」,每位族長也以同樣的話祝福他。我們走過後,眾人便騎上駱駝,跟在他們族長後,所以身後的部隊不斷延長。我們到達分水嶺後回頭放眼望去,只見到一條士兵騎著駱駝的迤邐長河。

我們默不作聲地登上山頂,山谷在眼前攤開,成為一道軟沙礫與細沙質的斜坡,費薩爾這才開口與盤據此山的亞格利族長伊本·達希勒打招呼,伊本·達希勒退開一兩步,引導我們走入他們列隊歡迎的陣容中,並開始擂鼓。全軍扯開喉嚨,高唱頌揚費薩爾和他家人的戰歌。兩年前,伊本·達希勒曾答應土耳其人要率領亞格利人協助他們,但在阿拉伯起義爆發後,就帶著全部人馬投效海珊謝里夫去了。

隨後行軍的陣容變得很壯觀,也很野蠻。費薩爾身穿白袍在前面領軍,謝拉夫在他右側,戴著紅頭巾,身穿斗篷長袍,我在費薩爾左側,穿著紅白相間的衣服。我們身後是三面已褪色的深紅色絲質旗幟,旗頂有金矛,掌旗手之後是三個擂鼓手,奏著進行曲,緊接著是一千兩百名精壯狂野的駱駝衛隊,摩肩接踵地擠靠在一起,人員的穿著光鮮亮麗,駱駝的坐具亦鮮明耀眼,我們這條耀眼的長河填滿了整座山谷。

在美沙里河谷的出口,阿卜杜勒·卡德爾的一位信差由延布趕過來,交給費薩爾一批信。其中一封是三天前「達弗林號」艦長寫給我的,表示在見到我並深入了解當地狀況前,不會載送扎伊德。「達弗林號」如今正停泊在雪姆這座距延布港八英里的孤立港灣中,艦上軍官可以在海灘上玩板球,不會被延布港中揮之不去的蒼蠅群騷擾。當然,他們距離那麼遠,對外界的消息也就不得而知了。這期間我們與「達弗林號」之間傾軋不已。那位親切的艦長遠不如激進的博伊爾那般高瞻遠矚,也缺乏「哈丁吉號」艦長林柏里的睿智——林柏里每到一座港口,便會不辭辛勞地深入了解當地的風土民情。

顯然我最好趕去找「達弗林號」,使事情步上正軌。扎伊德人不錯,但讓他擁有這段平白冒出來的假期,必會玩得樂不思蜀。我們此刻無暇旁生枝節。費薩爾派遣幾位亞格利人與我同行,我們兼程趕赴延布港。事實上,我只花三個小時就到了,那支令人心煩的護送隊伍(他們說不想因為我那麼迫不及待而累壞駱駝或磨破臀部)還在半路上。在山中時,太陽仍高懸於半空,這時已近黃昏,陽光斜射入眼睛,使我必須騰出一隻手遮擋光線。費薩爾給了我一峰健步如飛的駱駝(內志的謝里夫送給他父親的禮物),是我騎過最能吃苦耐勞的一峰。後來在前往阿卡巴的路上,它因過度勞累、疥癬及人為疏失而病故。

我到達延布後,發現事情並不是那麼回事。扎伊德已經上船,「達弗林號」也已經在當天早晨前往拉比格。所以我開始思索,在前往沃季途中我們需要海軍何種支援,以及運輸的方式。費薩爾已答應在歐威斯等我的報告,待確定一切都已就緒才會上路。

第一道障礙是民間與軍方勢力的衝突。阿卜杜勒·卡德爾是個精力充沛但很情緒化的人,隨著我們的基地逐漸擴大,他也被與日俱增的繁重任務搞得焦頭爛額,於是費薩爾派遣一位來自霍姆斯的敘利亞軍官特烏費克·貝伊協助他照料軍需品。不幸的是,軍需品如何定義難有定論。那天早上他們為了幾口裝武器的空箱子歸誰管而起了摩擦。阿卜杜勒·卡德爾將倉庫的門一鎖,徑自去吃午餐。特烏費克則率領四名手下到碼頭,還帶著一把機槍和一支長柄大鎚,硬將門撬開。阿卜杜勒·卡德爾見苗頭不對,跳上一艘小船,劃向英國的護航艦——相當袖珍的「艾斯皮格號」——告訴那位立場尷尬但相當熱忱的艦長,他想在艦上待一陣子。他的僕人從岸上送食物給他,他當晚就睡在甲板的行軍床上。

我決定快刀斬亂麻,於是叫阿卜杜勒·卡德爾寫信給費薩爾,請他裁示,同時叫特烏費克將倉庫先交由我管理。我們派了艘拖網船「阿瑞塞莎號」到護航艦旁邊,讓阿卜杜勒·卡德爾指揮,將那些引發爭議的空箱子運上船,最後再帶特烏費克到「艾斯皮格號」上,設法居間斡旋,解開這死結。這次調解行動因一段小插曲而輕易化解,因為,當特烏費克在舷道向儀仗隊回禮時(這支儀仗隊平常備而不用,此時只是策略上的運用),他眉開眼笑地說「這艘船在庫爾納俘虜過我」,並指向一塊寫著「馬爾馬里斯號」的戰利品標示牌,「馬爾馬里斯號」是一艘土耳其炮艇,在底格里斯河與「艾斯皮格號」交火後被擊沉。阿卜杜勒·卡德爾對這則軼事也聽得津津有味,兩人於是化干戈為玉帛。

謝拉夫第二天到延布來,代理費薩爾的職務。他位高權重,或許也是費薩爾陣營中最幹練的大將,但缺乏積極進取的企圖心,一切依命行事,而非自動自發。他家財萬貫,曾擔任費薩爾的法院首席法官多年。他比其他人都了解部落民族,也更善於排解他們的紛爭,他們也很敬畏他,因為他鐵面無私,而且面貌兇惡,左眉角往下垂(舊傷造成的),使他看起來冷峻不苟。「蘇瓦號」的軍醫曾替他的眼部開刀,受傷部位大致上已治癒,但一副尊容仍像個鐵面判官。我與他共事過後,覺得他其實很好相處,頭腦很清醒,睿智而善解人意,笑容很親切——他笑起來嘴角變得比較柔和,但眼睛仍是一副怒目金剛的駭人模樣——做起事來一板一眼,總是一絲不苟。

我們都認為在朝沃季進軍時,延布被攻佔的風險極大,也認為將所有軍需品先運走方為上策。博伊爾適時地向我表示,「達弗林號」或「哈丁吉號」都可以協助運送補給品。我回答,此行任務艱巨,我寧可選「哈丁吉號」!「哈丁吉號」截聽到這則電文,艦長華倫上尉認為我太誇大其詞了,不過這也使「哈丁吉號」在兩天後心花怒放地駛來支援。這是一艘印度運兵艦,最底層的運兵甲板在水面的高度有寬敞的秘門。林柏里幫我們將這些秘門打開,我們便將八千支步槍、三百萬發子彈、數千發炮彈、大量的米與麵粉、無數的軍服、兩噸強力炸藥,以及我們的整支巡邏隊,七手八腳地全塞進這艘船。

博伊爾心急如焚地趕過來打聽消息。他答應要讓「哈丁吉號」一直充當我們的補給艦,隨時提供食物與飲水,這也解決了主要難題。英國海軍已經集結就緒,「紅海艦隊」的半數可投入戰場。海軍上將即將蒞臨,每艘船艦的登陸部隊都在訓練中,官兵個個摩拳擦掌,積極備戰。

我默默祈盼,雖然有這支生力軍支援,卻希望不要發生戰事。費薩爾已擁有近萬名人馬,足以填滿整個比黎族地區,而且足以應付不太嚴重或棘手的狀況。比黎族人對這一點也心裡有數,因此對費薩爾言聽計從,全心投入阿拉伯建國運動。

我們攻下沃季當可如探囊取物,令我憂心的是費薩爾的部眾沿途會大量餓死或渴死。補給是我的職責,也是一項重責大任。不過,中途通往烏姆萊季的地域屬於友好地區,只要能保持友好關係就不會發生悲劇。因此,我們向費薩爾稟報,一切已準備就緒,於是他在阿卜杜拉傳來歡迎艾斯計畫並答應立刻響應的迴音後,當天便朝歐威斯出發。我也在當天收到一則令我心情篤定的消息:奉調前來漢志擔任軍事代表團指揮官的英國正規軍上校紐科姆已到達埃及,他的兩位參謀官考克斯與維克里正在前往紅海的途中,也將加入我們的遠征軍行列。

博伊爾以「蘇瓦號」送我到烏姆萊季後,我們上岸打聽消息。當地族長告訴我們,費薩爾今天可以到達瓦黑地井,往內陸四英里處的水源地。我們於是派人送信給他,然後前往博伊爾在數月前由「福克斯號」開炮炸毀的碉堡探視。如今這些營房已成為荒涼的瓦礫堆,博伊爾看著這廢墟說:「我對自己居然把這麼個小地方也夷成平地,覺得很羞愧。」他是個非常專業的軍官,機警,實事求是,也很官僚,有時候無法容忍不拘小節的人與事。滿頭紅髮的人很少有耐性。他們稱他為「紅毛博伊爾」,聽起來很親切。

我們在憑弔廢墟時,村中四名穿著灰衣的長者前來,要求借一步說話。他們說,幾個月前,一艘有兩支煙囪的船忽然過來,摧毀了他們的碉堡。他們被要求在原地重建一座營舍,供阿拉伯政府的警察使用。他們問我們這艘只有一支煙囪的船的好心船長,能否借他們一些木料,或其他建材,協助他們重建。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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