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發現費薩爾 第十章 前往麥加

印度軍艦「北河號」停泊在拉比格。阿里的聯絡官帕克上校在艦上,他替阿卜杜拉送信給阿里,下達他父親的「指示」,要他立刻送我去見費薩爾。阿里有點舉棋不定,但又身不由己。因為他與麥加聯絡的唯一途徑是由船艦拍電報,而他覺得通過我們來傳達他的抗議很沒面子,所以只好將就,替我準備坐騎,提供他自己最出色的駱駝,配備他自己的鞍座,還披掛著內志出產的豪華皮革鞍套及坐墊,上頭鑲飾得五彩繽紛。至於信得過的護送人員,他挑的是哈瓦辛哈爾卜族的塔法斯·拉希德和他的兒子。

在巴格達的幕僚人員努里·賽義德的協助下,阿里親切地替我張羅一切。努里曾在開羅病倒,我照顧過他。他如今是阿齊茲·馬斯里正在訓練的正規軍的副指揮官。另一位在場的是秘書法伊茲·古賽因,他是來自豪蘭的索路特族族長,也曾是土耳其政府官員,在戰時取道亞美尼亞逃到巴士拉找格特魯德·貝爾 小姐。她附了一封很溫馨的推薦函叫他來找我。

我對阿里本人甚有好感。他身高中等,瘦骨嶙峋,看起來比三十七歲的實際年齡蒼老。他有點駝背,皮膚呈病黃色,褐色的眼睛大而深,鼻子細而勾,嘴角下垂,滿臉愁容。他蓄了把稀疏的黑鬍子,手很纖細。他的舉止雍容華貴,令人肅然起敬,但為人很率直。他給我的印象是像個翩翩君子,正直,個性溫和,神經質,無精打采。病弱的體質(罹患肺癆)使他喜怒無常。他學識淵博,精研法律與宗教,虔誠得近乎狂熱。他太清楚自己的高貴血統,不願太過招搖;他的本性太純潔,不願去看穿或懷疑他身旁的人是否別有居心。他因此常被身邊的人吃定,而太敏感的個性也不適合當偉大的領袖——儘管心地善良純潔,做事光明磊落,與他實際相處過的人都很敬愛他。如果費薩爾當不成先知,則起義領袖的重責大任必會落在阿里肩上。我認為他比阿卜杜拉或他同父異母的弟弟扎伊德還具有阿拉伯特質。扎伊德正在拉比格協助阿里,也陪著阿里、努里和阿齊茲到棕櫚樹林替我送行。扎伊德是個羞澀、白皙、未長鬍子的少年,大約十九歲,輕浮不懂禮數,對起義也興趣索然。事實上,他母親是土耳其人。他一直在後宮成長,所以對阿拉伯的復國運動無法認同。不過他今天已儘力表現得和藹可親,比阿里還親切,或許是因為他並不會為我這個基督徒竟然在麥加埃米爾的允許下要前往聖城而覺得憤慨。當然,扎伊德比阿卜杜拉更不適合當我尋尋覓覓中的天生領袖人選,然而我很喜歡他,而且看得出等他找到自己的路之後,必會是個果斷堅決的人。

阿里不肯讓我在天黑前出發,以免被他的手下看到我離營。他對我此行守口如瓶,連家奴都不肯透露,並給我一件有頭套的阿拉伯斗篷,讓我將自己及軍服裹住,如此我在黑暗中騎駱駝的身影不致被認出來。我沒帶食物;所以他吩咐塔法斯帶我到距此約六十英里的第一個落腳處謝赫井用餐,再三叮嚀塔法斯沿途不要讓人盤問我,並且要避開所有的營地與行人。住在拉比格地區的馬斯路哈爾卜族只在口頭上聽從海珊,他們真正效忠的主人是海珊·馬貝里格,他是王族中極具野心的謝里夫,一直覬覦麥加埃米爾的寶座,並曾與他公然決裂。他如今已成亡命之徒,住在東部山區,據說和土耳其暗中勾結。他的族人並不是特別親土耳其,但都唯他馬首是瞻。如果讓他得悉我的行程,他很可能會派一支人馬在我通過他的地盤時中途攔截。

塔法斯是哈爾卜族中班尼薩利姆支系的哈濟米族人,所以和馬斯路族向來不睦。這使他和我站在同一陣線。只要他答應護送我去見費薩爾,我們便可以充分信賴他。對阿拉伯的部落民族而言,沿路同伴的忠誠極為重要。嚮導得向重感情的輿論負責,必須以他的生命來保證同伴的存活。有位哈爾卜族的人曾答應護送一位叫休伯的人到麥地那,後來發現他是基督徒後,在拉比格附近背信殺了他,結果受到輿論制裁,而且雖然宗教偏見對他有利,他仍被放逐到山區,孤苦伶仃地過著悲慘的日子,親友皆與他斷絕往來,也不准他娶任何族人的女兒。所以我們可以信得過塔法斯和他兒子(也叫阿卜杜拉)的善意,阿里也一再耳提面命,以確保他們能全力以赴。

我們穿越那片像圍籬般環繞著拉比格村中屋舍的棕櫚樹林,然後沿著帖哈馬,在星光下走入綿延數百英里的沙漠。白天這地區酷熱難耐,缺乏水源更使其不適合行路。然而非走這條路不可,因為較陰濕的山區太過崎嶇,不適合載重的牲畜南北奔波。

在拉比格經過一整天冗長的討論後,涼意襲人的夜晚令人心曠神怡。塔法斯默默在前面帶路,駱駝靜悄悄地踏過柔軟平坦的沙地。我邊走邊思忖著,這條路在無數世代以來,都是朝聖的必經之路,北方的人們由此前往聖城朝拜,誠心帶著禮物到聖殿;阿拉伯起義可謂是朝聖之旅的回程,往北折返,回到敘利亞,以一個理想回報另一個理想,以對自由的信仰回報他們昔日在宗教上的信仰。

我們持續走了數小時,過程一成不變,除了偶爾駱駝會陷入沙坑,掙扎一下,使鞍座咯吱出聲:這表示這地區已成為吹積沙床,到處是凹凸不平的小洞,因為植物無法在根部凝聚土堆,漩渦狀的海風又將沙面刮成坑坑洞洞。駱駝在黑暗中行走顯然不大穩當,星光下的沙面又看不出陰影,所以很難辨識路面的沙堆與坑洞。我們在午夜之前停下來,我用長袍將自己緊緊裹住,找了個適合我身材的洞鑽進去,直睡到將近天亮。

塔法斯一察覺空氣變冷,天氣似要轉變,便立刻起身,兩分鐘後我們已再度上路。一個小時後,天已大亮,我們走過一片幾乎全被黃沙掩埋的熔岩裸露處。這片熔岩與漢志海邊的主要熔岩區相連,就在我們右手邊的熔岩區西側,也造成沿岸道路如今的模樣。這片裸露處全是石塊,不過一下子就過了。兩側都是隆起的藍色熔岩,塔法斯說,站在那些隆起的熔岩上,可以看到海中的船。朝聖團在路上堆起路標,有些是個人設的石堆,只是兩三顆石頭堆疊而成;有些則是眾人共同堆成的,每個想參與的行人都可以擺顆石頭上去——不知用意何在,或許只是依樣畫葫蘆,也或許他們知道用意。

越過了丘陵,道路往下延伸到邁斯圖拉,這是一片寬闊空曠的區域,也就是富拉河谷流經的平原。地面上有無數偶爾交錯的縱橫溝渠,才幾英寸深,亂石遍布,在塔雷夫下大雨時,洪水大作,這些水道便會成為洶湧的河流,奔流入海。眼前這塊三角洲寬約六英里。在某些下游地區,每隔幾十年才會有水流一兩天,甚至一兩個小時。地下則有充沛的水分,由表層的沙隔絕太陽的熱氣。荊棘植物與灌木叢便是借這地下水滋長茁壯。有些樹榦直徑達一英尺,高度可達二十英尺。這些樹木與灌木一簇簇地生長,較低的枝芽都被飢餓的駱駝啃光了,看起來像是經過預先規劃而修剪過的,這在荒野中看來相當詭異,因為帖哈馬一向是不毛之地。

塔法斯告訴我,往上遊走兩小時,便可到達富拉河谷由最後一座花崗岩山區流出的咽喉。當地有一座小村落胡雷巴,有河道、水井及棕櫚樹林,住著一些以前是奴隸、如今以種植椰棗樹維生的自由人。這一點很重要。我們原本不了解,富拉河谷的河床還可充當由麥地那附近通往拉比格附近的捷徑。此地位於費薩爾的山區陣地東南方甚遠處,他一定無法顧及。還有,雖然此地在補給上很可能影響拉比格,阿卜杜拉卻沒有警告我們有胡雷巴這個村落的存在,敵軍在此有水源,又不受我們的干擾,我們軍艦的炮火也打不到。土耳其可以在胡雷巴集結大批兵力,攻擊我們準備調到拉比格的部隊。

在我的繼續追問下,塔法斯透露,在拉比格東方山區的哈賈有另一處水源地,是馬斯路族人的地盤,如今是他們親土耳其的族長海珊·馬貝里格的大本營。土耳其人可以將該處當成他們由胡雷巴推進至麥加的中繼站,絲毫不用驚動在他們側翼的拉比格。這意味著英軍將無法由土耳其手中搶救麥加。為了使敵軍無法使用這三處水源地,必須有一支前鋒可涵蓋半徑二十英里的部隊。

這時我們在朝陽中催促駱駝加快腳步,在樹林間較好走的沙礫河床上趕路,去往邁斯圖拉的水井,也就是由拉比格朝聖的第一個休息站。我們可在當地補充飲水,並小憩片刻。我的駱駝讓我相當滿意,因為我從沒見過這麼好的駱駝。埃及沒什麼像樣的駱駝;在西奈沙漠的駱駝雖然健壯又吃苦耐勞,卻不像這些阿拉伯王子華貴的坐騎,它們沒學過要如何走得既平穩又快速。

然而它的才能今天大都浪費了,因為它是供熟稔竅門並懂得如何要求的駕馭者騎的,像我這種只想被馱運,對如何駕馭毫無頭緒的人著實浪費了它的才幹。要坐在駱駝背上不摔下來不難,但要懂它的特性,並充分善用它的才能,使它長途跋涉也不會疲憊,則是一門深奧的學問。塔法斯邊走邊教我竅門:事實上,這也是他願意開口談的少數幾項話題之一。他奉命不得讓人與我交談,似乎使他自己也三緘其口。真可惜,因為我對他的方言很有興趣。

我們在相當接近邁斯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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