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發現費薩爾 第八章 航向沙特

停泊在蘇伊士運河外等待的是「拉馬號」,一艘改裝的小型定期客輪。我們搭乘這艘船立刻起程。這麼短的行程搭軍艦,對我們這些旅客而言也算賞心樂事。然而,此時卻有點尷尬。我們這支由各路英雄好漢組成的隊伍,似乎打亂了船員原來的作息。低階士兵將床位讓給我們過夜,白天我們則擠在他們的客廳高談闊論。斯托爾斯向來我行我素,也不管是否有旁人在場。今天他比平常更狂傲,兩度環顧甲板,不屑地說:「沒有一個值得交談的。」然後大搖大擺地坐在兩張舒適的安樂椅中的一張,開始與阿齊茲·馬斯里(坐在另一張安樂椅內)暢談音樂家德彪西。阿齊茲原本在土耳其軍中官拜上校,如今則是海珊麾下的將軍。他正要前往麥加,與海珊討論他正在拉比格訓練的阿拉伯正規軍之裝備。幾分鐘後他們撇下德彪西不談,開始將瓦格納貶得一文不值:阿齊茲用流利的德文,斯托爾斯則用德文、法文、阿拉伯文。艦上的官兵都覺得他們談的內容根本不值得討論。

我們如往常般平穩地航向吉達,紅海的天氣風和日麗,船航行時不覺得熱。白天我們就躺在陰涼處;晚上則大部分時間在星光點點、和風徐徐的甲板上四處閑晃。當我們終於在港外下錨時,阿拉伯半島的熱氣才開始如利刃出鞘,熱得我們說不出話來。當時日正當中,東方的太陽在正午會和月光一般,照得令人辨不出顏色。放眼望去只能看出明亮處與陰暗處、白色的房子與黑色的街道,前方是港內蒼茫耀眼的蒸汽,後方是無垠無際的黃沙,直延伸到遠方一座在熱氣中若隱若現的小山山腳下。

吉達北方有另一片黑白相間的建築物,隨著船隻下錨時的起伏,在海市蜃樓間像活塞般上下浮動,時斷時續的陣風使空氣中的熱浪不斷轉向。看起來與感覺起來都很可怕。惡劣的天氣與有礙健康的航程——漢志在起義期間之所以能高枕無憂的兩大因素——已讓我們開始覺得後悔。

新任的英國駐阿拉伯代表威爾森上校已派他的汽艇來迎接我們。我們直到登岸,才了解剛才看到的人都是浮在空中的幻影。半小時後,領事館的東方事務助理魯希開懷迎接他的老長官;新上任的敘利亞警察與港區內的軍官,包括一支儀仗隊,則在碼頭上列隊向阿齊茲·馬斯里致敬。據報,海珊的次子阿卜杜拉剛剛進城,我們要會面的人正是他,所以我們來得可真是時候。

我們走過石造的白色水門,穿越市場的狹小巷道,走向領事館。成群的蒼蠅像灰塵般在空中飛舞,由人們身上飛向椰棗再飛到肉塊上,光束由遮陽布的破洞射入那些陰暗的小攤角落。整個環境看來像是間大浴室。斯托爾斯在「拉馬號」的安樂椅上坐了四天,椅背的紅皮革染紅了他的白上衣及長褲,鮮明耀眼,這時他滿身是汗,使得這些鮮紅斑點像是塗上了亮光漆。我只顧著端詳他,沒注意到自己的卡其衫也因汗流浹背,而使與身體接觸的部位都變成深褐色。斯托爾斯很想知道,如果前往領事館的路程夠遠,我是否會全身濕透,讓衣服顏色更均勻;而我則在想,待會兒他一坐下來,他坐過之處是否也會和他身上一樣變成鮮紅色。

不過領事館一下子就到了,無法驗證。威爾森坐在陰暗的房間內,身後有一扇格子窗,可迎接海風的吹拂。他是個坦誠而率直的英國人,態度不大自然地接待我們,並對斯托爾斯那種藝術氣息不大苟同。他在開羅與我接觸時,曾對我們穿阿拉伯服裝是否有失體面,與我有不同看法。我只說這些衣服穿起來不舒服,他則覺得我們不該穿這種衣服。儘管對我們的言行有點意見,威爾森還是公事公辦,他已經安排妥當與阿卜杜拉的會談,並願傾全力支援我們。更何況,我們好歹也是他的客人,而東方的待客之道很契合他的精神。

阿卜杜拉騎著一匹白色雌馬,帶著一群全副武裝的徒步僕從,沿路接受鎮民默默地致敬,態度溫和地前來與我們會面。他因在塔伊夫打了場勝仗而眉開眼笑,滿臉紅光。我是首次與他碰面,斯托爾斯則和他是老朋友,而且交情深厚。然而,他們交談不久後,我便懷疑他可能平常也同樣笑口常開。他的眼光閃爍不定;雖然年僅三十五,已臃腫發福了——或許是笑多了,心廣體胖。對阿卜杜拉而言,生活似乎是一件樂事。他身材矮壯,皮膚白皙,褐色鬍子修剪得極為整齊,遮住他光滑的圓臉與薄小的唇。他的態度坦率,或許是矯揉造作的坦率,初見面時很迷人。他毫無架子,輕鬆地與眾人談笑風生,然而,當我們討論到嚴肅的議題時,他的開朗面紗似乎立刻消失,開始字斟句酌,滔滔雄辯。當然,他是與對於對手要求較高的斯托爾斯在討論。

在阿拉伯人眼中,阿卜杜拉是個高瞻遠矚的政治家,也是個精明的政客。稱他精明當然不為過,但仍無法精明到使我們相信他的真誠。他的野心非常明顯。傳聞中他是他父親及阿拉伯起義運動的智囊,不過他看來似乎志不止於此。阿卜杜拉的目標當然是爭取阿拉伯獨立,並建立阿拉伯國家,不過他也有意將這打出來的新興國家成為他們家族的天下。所以他留意我們,並經由我們來迎合英國人的口味。

在我們這一方,我則是實事求是地端詳他、評估他。海珊的起義這幾個月來發展不盡如人意(按兵不動,這在非正規戰爭中是慘敗的前兆),我懷疑問題出在缺乏領導才能;不是知識,也不是判斷力或政治智慧,而是足以燃燒整片沙漠的熱忱之火。我此行的主要目的是找出起義的主要精神領袖,並評估他有無能力讓起義達到我所預期的目標。我們與阿卜杜拉談得越久,我就越確定阿卜杜拉太沉穩、太冷靜、太幽默,無法當先知——尤其是能領導革命成功的武裝先知。他的價值或許在於成功後的承平時期。在需要全力投入、犧牲、奉獻的奮戰期間,阿卜杜拉太複雜,不適合單純的目的——雖然現在的他也不容忽視。

我們首先與他討論吉達的現況,為了讓他在這初次會面時能放鬆心情,我們談論些無關緊要的海珊的施政話題。他答道,以他們的文人政府而言,這場戰爭打得很吃力。他們在城鎮中完全沿襲土耳其的行政制度,以較小的規模繼續推行。土耳其政府通常對有權有勢者相當禮遇,讓他們擁有許多特權執照。結果,導致漢志地區許多擁有執照者不希望由阿拉伯人接掌大權。尤其在麥加與吉達,輿論一面倒地反對建立阿拉伯國家。社會大眾都是外國人:埃及人、印度人、爪哇人、非洲人及其他國家的僑民,很難認同阿拉伯人建國的心愿,尤其是由貝都因人來倡導;因為貝都因人一向沿路打劫陌生人,或搶家劫舍,與城裡的居民素來水火不容。

貝都因人是海珊唯一能掌握的戰士,起義也得靠他們的支援。他給他們提供足夠的武裝,支付軍餉,並在這些戰士離家期間供養他們的家人,還向他們僱用駱駝載運補給品至戰場。結果,鄉野地區繁榮富裕,城鎮地區則日漸蕭條。

令都市居民覺得委屈的另一因素是法律。土耳其的民法已廢除,改為採用舊有的宗教法,完全依照《古蘭經》的規矩行事。阿卜杜拉笑著向我們解釋,假以時日,他們應該可以在《古蘭經》中找到適用於現代商業行為的論點,例如銀行業與匯兌業。當然,在找到之前,都市居民因廢除民法而造成的損失,也正是貝都因人的收穫。海珊已默許恢複舊式的部落規矩。貝都因人發生爭執時,可向部落中的執法者申請仲裁。這是由最孚眾望的家族世襲的職位,每戶人家每年要付他一頭羊當酬金。這些仲裁者依習俗及先例來判案,審理過程完全公開,免訴訟費。如果是兩個不同部落的人發生糾紛,則由雙方共同推舉彼此都能接受的仲裁者,不然就得由第三個部落的執法者代勞。如果案情太複雜且相持不下,則還要再找四位陪審員——兩位由原告從被告家族中挑選,另兩位由被告從原告家族中挑選。最後總是在全體無異議通過後,才算定案。

我們思索著阿卜杜拉所描繪的情景,悲傷地想著伊甸園,及如今已在伊甸園外的墓中長眠的夏娃,以及她給凡夫俗子帶來的損失。然後斯托爾斯要我也加入討論,要求阿卜杜拉向我們說明他對戰況的看法,讓我進入狀態,以便向埃及的總部彙報。阿卜杜拉立刻滿臉肅穆,並說要敦促英國立刻對這件事表示關切,他還將他的想法條列如後:

由於我們未能切斷漢志鐵路,導致土耳其得以在麥地那重振旗鼓。

費薩爾已被迫由麥地那撤退;敵軍正在籌組一支機動部隊,準備進軍拉比格。

由於我們的疏忽,山區的阿拉伯部隊缺乏補給品、機槍及大炮,無法支撐太久。

馬斯路哈爾卜族的族長海珊·馬貝里格已投效土耳其。如果麥地那的土耳其機動部隊開拔,他們也會同行。

仍得由他父親領導麥加人民,為聖城作殊死戰。

這時候電話鈴響了,海珊要與阿卜杜拉談話。阿卜杜拉向他稟報我們剛才的談話,他立刻表明必會誓死守城,土耳其想進入麥加必須踏過他的屍體才行。電話掛斷了。阿卜杜拉麵帶微笑,問道,要避免這種慘劇發生,能否調派一旅由穆斯林組成的英軍戍守蘇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