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介起義的基礎 第三章 黑白的信仰

如果在阿拉伯語系的亞洲地區,部落人與都市人並非隸屬於不同種族,而只是置身於不同社會與經濟階層的人,則他們的思想應極相似,所以這些民族的產物有共同元素也是順理成章的。一開始,在我們首度與他們碰面時,便會發現每個人對信仰幾乎都有一種鮮明或堅定的立場,這種立場的界線精確,毫無與他們共鳴的機會。閃族人的視野中沒有半調色。他們是一種原色的民族,或者說是黑白分明的民族,看世界總是採用二分法。他們是武斷的民族,蔑視我們現代人視為荊冠的存疑之心。他們不懂我們的形而上難題,也不了解我們內省的質疑。他們只知道真理與非真理,信神與不信神,不像我們分為更細密的層次。

這個民族是黑白的,不只在視覺上,也在內心最深處。他們的思想只在處於極端時才會安心。他們自己選擇至高無上。有時候他們似乎也會反覆無常;不過他們絕不妥協:他們會荒謬之至地在幾種互不相容的意見間尋求邏輯,對其互相矛盾處視若無睹。他們以冷靜的頭腦與客觀的評斷,如鐘擺般由一條漸近線盪到另一條漸近線,毫不察覺兩者間的強烈差異 。

他們是一個有限的、心胸狹窄的民族,毫無好奇心,遲鈍的心智完全沒有作用,他們的想像力很鮮活,可是沒有創造力。亞洲的阿拉伯藝術少得幾近於無,雖然他們的階級是自由人,也很鼓勵族人學習鄰邦和農奴在建築、陶藝或其他手工業上的才能。他們也無力掌控大型產業,因為他們的身心都沒有組織。他們不曾發展任何哲學體系,沒有複雜的神話。他們依循著部落民族與洞穴民族的偶像前進。他們是最不怨天尤人的民族,毫不質疑地接受人生的安排,視其為理所當然。對他們而言,禍福都是無法避免、與生俱來的,只能享用,無法控制。自殺是不可能的,死亡則並不可悲。

他們是一個會突然發作、出現巨變、充滿意念的民族,是一個有個人天才的種族。他們的起義運動相較於寧靜的日常生活,格外顯得令人震驚;他們的偉人與謙卑的大眾相較之下,顯得更是偉大。他們的信念出自本能,他們的行為出自直覺。他們生產最多的是信仰,彷彿各種天啟教都是他們的專利。他們仍保留三種自己發展出來的宗教,其中有兩種(經過形式上的修正後)也外銷給非閃族人。基督教在經由民情截然不同的希臘、拉丁和日耳曼民族吸收後,曾征服了歐洲與美國;伊斯蘭教在經過轉化後,也征服了非洲及部分亞洲地區。這些都是閃族人的成就。他們的失敗則留給自己,沙漠的外圍撒滿他們破碎的信心。

這些沒落的宗教遺迹就散布在沙漠與農耕地的交會處,意義深遠。那說明了所有這些宗教的產生方式。這些宗教是聲明,不是辯論,所以需要一位先知來宣揚。阿拉伯民族說他們曾有過四萬位先知,我們有記錄的至少就有數百位。他們之中沒有一個出自荒野,不過生活卻都衍生自同一種模式。他們的出生將他們置身於人口稠密之地,一種莫名的激情卻驅使他們投身沙漠。他們住在沙漠中或長或短的時間,過著棄絕軀體的冥想生活;然後再帶著想像出來的訊息回來宣揚,向昔日的同伴,也就是如今對他們滿心懷疑的同胞宣教。三大宗教的創立者都遵循這一循環:這種巧合日後經由無數承先啟後的先知之實踐,成為一種鐵則,這些先知中有若干不幸者失敗了,他們的教義我們或許也認定有相當多的真理,不過這些人時運不濟,無法找到足夠的善男信女蔚然成風。對城市中的思想家而言,想前往尼帝亞的衝動簡直是無法抗拒的,或許不是因為他們發現神就住在這裡,而是在它的寂靜中,他們更明確地聽到自己帶來的鮮活話語。

所有閃族宗教的共同基礎,無論成功者或失敗者,都是塵世不值得眷戀的思想。看破紅塵的深刻見解使他們大力宣揚清心寡欲、棄絕奢華、安貧樂道,這種創見的氣氛更使沙漠民族的心靈無情地受到抑制。我在早年曾對他們的清心寡欲有初步的認識,當時我們正穿越北敘利亞崎嶇的曠野,到達一座羅馬時代留下的廢墟,阿拉伯人相信那是一個邊界的王子替他的王后搭建的沙漠行宮。據說這建築物的黏土在揉捏時極為講究,調和時用的不是水,而是用百花的香精。我的嚮導像狗般嗅著空氣,帶我經過一間間已成斷垣殘壁的房間,說道:「這是茉莉,這是紫羅蘭,這是玫瑰。」

不過後來達渾扯扯我:「來聞聞最香的氣味。」然後帶著我到主卧室,站在東面的窗口,張口吮啜著由沙漠中飄來的、塵土不揚的亘古微風。這道微風起源於遠方的幼發拉底河,經過幾天幾夜拂過枯草後,遇到第一道障礙物,也就是我們這棟破舊王宮的人造牆壁。這道風宛如圍著他們徘徊不去,有如嬰兒般喃喃低語著。「這個,」他們告訴我,「才是最好的,因為它沒有味道。」我的阿拉伯友人棄絕香水與奢侈品,選擇不曾被人類加工過的事物。

沙漠中的貝都因人從小在這種環境中長大,全心擁抱這種嚴苛的簡樸生活,感覺得到但無法言喻,因為他只有藉此才能覺得完全解脫。他掙脫了物質、舒適物品,所有塵世浮華的羈絆,以獲取有飢餓及死亡之虞的個人自由。他本身並不將貧困當成一種德行:他喜歡小小的敗德與奢侈品——咖啡、清水、女人——這些他仍能保存。他的生活中有空氣與微風,太陽與光線,空地與曠野。這裡沒有人工產品,沒有對自然的加工,只有頭頂的天空與腳下無瑕疵的土地。他在此不知不覺間接近神。神對他而言不是人格化的,不是有形的,與道德無關,與世界或他無關,不是自然的,而是無顏色的、無形的、無法觸摸的靈。因此,不是借著剝奪而是借著授予,才有資格當一個善解人意的神,成為所有行動的雛形,自然與物質只是反映他的一面鏡子。

貝都因人無法在自己內部找神,他非常確信他在神裡面。他無法想像有什麼是神或不是神,神原本就是至高無上的。然而阿拉伯民族的神有樸素、平凡的一面,他就在他們的飲食、打鬥、情慾之間,是他們最平凡的想法,他們熟悉的憑藉與伴侶。對那些將神蒙上神秘面紗、強調清心寡欲及拘泥於形式的敬拜的其他宗教信徒而言,他們這種信仰簡直難以想像。阿拉伯人覺得將神帶入最卑微的日常生活中並無任何不妥。神是他們日常用語中最熟悉的字眼。的確,我們在將神變成最短也最醜陋的單音節字眼時,也喪失了許多表達方式。

這種沙漠的宗教似乎無法以言詞及思想來表達。它很容易被當成影響力來感受,人在進入沙漠夠久,忘了它的廣袤空間與無垠無涯後,難免會將神當成唯一的避風港與生命的律動。巴達維人在名義上可能是遜尼派,或瓦哈比派,或任何一支閃族派系,他們對此不會太在意,這有點像是一個在錫安教會大門當警衛的人,邊喝啤酒邊嘲笑著錫安教徒。每位游牧民族都有他自己的宗教,不是口述或傳統所能表達的,而是憑他的直覺。所以我們發現閃族人的所有宗教(在特徵與本質上)都強調塵世的虛無與神的圓滿,每位信徒也依自己的能力與機會來表達這些教義。

沙漠居民不能為他的信仰居功。他從來不曾是福音宣揚者或傳其他宗教衣缽者。他只是閉上眼不去看這世界及潛伏在他身上的潛在物慾,這樣才能清心寡欲一心敬神。他獲得一種很明確而強有力的信任,只是範圍何其狹隘!貧乏的經驗剝奪了他的惻隱之心,將他的人類仁慈扭曲成他所藏身的荒野之形象。結果他傷害了自己,不只為了求自由,也為了自娛。在痛苦之後緊接著是喜悅,這種自虐對他而言比財產還要重要。沙漠中的阿拉伯人最大的喜悅便是自我抑制。他借著清心寡欲、棄絕享受、自我抑制,獲得最大的滿足。對他而言,赤裸裸的心靈和赤裸裸的身體一樣引人遐思。或許,他拯救了自己的靈魂,而且毫無危險,不過卻是鐵石心腸的自私。他的沙漠被當成一種精神的冰庫,長久以來一直將神的統一幻象保持得很完整,但毫無長進。有時候,由外界來的求道者可在此獲得短暫的解脫,因而疏離地望著他們想改造的那一代的本質。

這種沙漠中的信仰在城市中行不通。因為太奇怪、太簡單、太玄奧,不適合推廣,也不適合日常使用。這種意念也是所有閃族宗教的基本信仰,它一直存在,不過必須加以稀釋才能讓我們理解。蝙蝠的尖叫聲對大部分人而言都太刺耳:我們資質愚魯,無法掌握沙漠精神。先知從沙漠中帶著他們對神的模糊印象回來,經由他們朦朦朧朧的媒介(有如經由一面深色玻璃)展現神的莊嚴與光輝,他的全貌足以使我們眼盲、耳聾、喑啞,如同對待貝都因人般對待我們,使我們棄絕文明,與世隔絕。

信徒依照大師的指示,在致力於棄絕他們自己與鄰人的塵世羈絆時,因為無法掙脫人性弱點而失敗。為求生存,農村居民或都市人必須每天都樂於累積財富,也受環境影響,變成最粗鄙、耽於紙醉金迷的生活的人。鄙絕紅塵俗世可使別人過最安貧樂道的生活,卻會逼得他陷入絕望。他浪擲自己的人生,像個揮金如土的人,匆匆過完這一生,渴望及早到達終點。布萊頓商業中心的猶太人、守財奴、斷袖癖者、大馬士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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