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八仙專門坐了一桌,由施德親為斟酒,也給施光施堂斟了。施光施堂弓腰說:「自己來自己來,還講這個禮。」施忠從旁說是這個規矩。於是他們便讓施德給斟了,施德說請,他們便端起碗飲了。施德又拆開一包煙,挨個請,請到施光施堂時,兩人又站起來,弓腰,頷首,雙手將煙接過去。那施仁施恩也與施光施堂碰碗,只是不好言語,匆促間用「來」字對付了。中途宏彬過來,拆開一條中華煙,一包包地抓出來,用「嗯」字逐個打招呼,順時針每人丟了一包,眾人便都裝進兜內去。如此,諸般饜足,他們嘴上叼著煙,肩挎一捆粗麻繩,來到停柩處。水枝靠在壽材上已有一會兒了,有時摩挲著棺木,有時低聲傾訴:哼哼我的哼哼哎。

「走開,莫擋我們做事。」施仁說。水枝抬頭看了眼,又去看棺柩,嘆息一聲,擦拭那無眼淚的眼眶,起身讓向一邊。於是他們就抬來兩根長四米、直徑十五六厘米的龍杠,將之捆綁於棺材下沿兩側。他們雙足蹬上龍杠,身體不停後仰,試圖最大限度地拉緊繩索。剛要祭龍杠時,自村東駛來一列車隊。領路的是三台從婚慶公司借來的公路巡航摩托,尾隨的是各式轎車九台。一直開到打穀場前。隨著嘭嘭的關車門聲次第響起,來者或扣上最後一顆紐扣或撣衣裳,聚在一起,等待一名燙染琥珀色飛機頭同時右耳栽純銀耳釘的精瘦男子走下車,一起闊步走向棺柩。朱爽!許佑生禁不住前迎。和宏陽總是漠然對待熟人不同,這位范鎮街的新晉魁首舉起白手套向許示意。他們一個個穿著黑色修身西服、白襯衣、黑色尖頭鞋,戴墨鏡,扎黑領帶,頭髮基本做了定型或綁紮,跟來的幾名女子亦如此,惟有朱爽自己,下身穿的是一件直筒休閑短褲,他就這麼光溜溜地露著毛茸茸的腿。他們獻上四頂大花圈,每頂寫一字,合起是「往生凈土」。然後,朱爽居首,大家一起手持燃香,對著靈位鞠躬再三。禮畢,朱爽除下墨鏡,與遺像上的宏陽一刻不放鬆地對視。一分多鐘後,像是終於敗下陣來一樣,他戴上墨鏡,自顧露出華仔那種又職業又燦爛的笑容,轉身與站立一旁的死者家屬握手。

「節哀。」他說。

「什麼?」水枝說。

「你不要說話就行。」宏彬用肘彎碰她。於是水枝便不作聲,在一片慰問聲中,任憑對方一個個過來,捉住自己的手抖動。其間,朱爽特為走到許佑生面前,給他整理衣領。這讓許自豪至極。在斜睨到人叢中那每隔一會兒就用手背抹淚的福忠後,朱爽說:「他還以為宏陽是他恩公呢。」

「是啊。」許佑生說。

「瞧他活得那麼起勁。」

「是啊。」

朱爽想再說什麼又不說了,只是舉起一根手指點點,意思是你知道的。許佑生其實並不知道,但還是點頭。朱爽拍拍他肩膀,而後高舉起手拍掌,那一眾子弟便跟著呼喇喇地走了。中途,他們中的幾人做出試圖逼近福忠的樣子,啞巴連連退避。也有幾人用眼睛挑許佑生:走不走,一起走?許佑生只顧搖頭。一則,父母因去黃山參加創業培訓不能前來,特為叮囑他要等棺柩上山後才能回去;二則,他也不想跟在這威武、高貴、豪華的車隊後邊騎一台電瓶車回去,電瓶車是什麼,是女人騎乘的東西。他直怔怔望著車隊自南方的土路開出去,左轉向東,又左轉向北,自村東頭他們來的方向消失了。許佑生有些痛悔起自己當初的選擇來,他忍受不了這些同齡人眼睛挑過來時揶揄的姿態。說起來整天待在影樓,和待在髮型中心有什麼區別(那些小男孩總是忸忸怩怩,弱不勝衣,在上衣口袋插一把高級梳子,走路甩甩髮尖),都很娘,陰柔,中性,而他們乾的則是打架、賭博、吸毒、嫖娼、搞大女孩的肚子帶著她們墮胎又役使她們去廣東福建賣淫這樣的事。往常,他們在范鎮街混,聽宏陽的話,想成為宏陽的隨從,然而宏陽總是有意疏遠他們、分化他們。宏陽不讓他們成群結隊地來到合作社,也盡量避免去役使他們。宏陽知道:一旦有組織犯罪的罪名坐實,別人的罪行就會計算為他的罪行,別人應受的刑罰也會合併計算為他應受的刑罰,而利益卻不一定會交他分配。宏陽死後,他們,這些曾經的小朋友,經過一夜間激烈的吵鬧,商議成立以朱爽為總舵主的久安會,分設鈞字頭、蒼字頭、變字頭、玄字頭、幽字頭、皓字頭、朱字頭(由朱爽兼管)、炎字頭、陽字頭等九個字頭,將范鎮街分塊接管,並在一年零兩個月後因為桂林橋老九的挑唆而發生兇殘的火併,讓范鎮街流滿他們這些短壽者的腸子。

卻說車隊離去的聲音還未消逝,自村西又升起滾滾塵煙。宏植的兒子施飛(他自己更名為Jeff Ai,而且他一直建議施德更名為Snyder Ai)騎乘駕校的三輪摩托車風馳電掣而來。轉彎時,他讓邊斗翹起,然後一路傾斜著開進打穀場,後又以邊輪為圓心,令主車朝右轉彎,不停地做陀螺轉向。眾人看得呆了。特別是那一眾同輩兄弟,說你不早來,早來就顯給范鎮那伙人看看。施飛下來後,宏梁叫把鑰匙丟過來。於是宏梁騎乘至南方馬路,又騎返,中途忽而讓後輪懸了空。眾人一陣喝彩。而後他在駛進打穀場後,任摩托車保持運動狀態,自己單腿立於座墊,雙手做合十狀。熄火後,他自己坐進邊斗,一隻腳踩在擋泥板上,招呼外甥坐上主車后座。那邊,預備著要好好哭一場的婦女,十幾位,已經穿戴齊整,提著板凳走來。當時施仁故意藏身某處,其女在棺柩前不停轉圈,焦急尋找。那幫哭匠便都過來調笑嬉褻,眼見小女孩要哭了,又一個個哄起來。水枝和木香早已伏在棺身上啼哭。這些個人擺好了板凳,撣撣,側身坐下,引臂替枕,不停拍打著棺木,嚎道:哥啊,我可憐的哥呀;爺呀,我最親的爺啊。有時忽然停下,冷靜地用拇指與食指夾住鼻尖,擤走鼻涕。道士曾過來驅趕,但她們只是簡單起身,旋又聚攏過來。道士用利爪撓褲襠的癢,而後高舉此手,搓一下五指,宏桬宏柒宏染仨便上前奏樂。樂罷,道士將手中燃燒的紙錢丟進瓦盆,取過一張信紙(是以嗣子施德名義寫的祭文,計一百八十二字)念起來:

公元二零一二年七月十日,不孝男施德,謹以清酌時饈,致祭於顯考宏楊府君之靈前,吊之以文曰:嗚呼,痛維吾父,偶飲薄酒,無疾過身。嗟余不孝,禍延嚴君。號天泣血,淚灑沾塵。深知吾父,畢世艱辛。救世濟人,日夜奔行。興家立業,儉樸忠信。處世有道,克已恭人。孝敬老人,細心認真。對待吾輩,愛護如珍。如斯人德,宜壽百旬。胡天棄我,一別吾分。魂游冥府,百喊不聞。瞻望不及,音容莫親。哭斷肝腸,情何以伸。茲當祭奠,聊表孝心。先父九泉有靈,來嘗來品,嗚呼哀哉,尚饗。

施德重孝在身,稽首靈前,做震怖懾服誠惶誠恐狀。苴杖置於右側。眼見著道士幾道經文念罷,聲音愈發高亢起來,扛著紙幡、花圈的孩童也已奔到前頭排好隊,那些婦女便拚命地捶擊起棺木來。一時喊聲整天,眼淚也如傾盆之雨,灑了一地。許多女子過來,撫摸她們的肩背,彎著腰小聲勸慰——要得啊,要得哈,我看哭這麼多要得——而這簡直是在挑唆。一時又聽見鼓樂聲大作,施德抱起靈牌和苴杖,轉身疾走。八仙大喊著「過開」,將那些哭匠扯到一邊,然後用肩膀扛起龍杠,同時蹬翻原用以停置棺材的長板凳。那些個水枝、木香、五娘、四娘、三娘、小陳、小周、小劉、小曾、小李,等,拼了命向顫巍巍升起的棺柩撲去,被早有防範的人或抱住腰,或捉住手臂,或推住身子,阻攔住。特別是小周,費了眾人很多精力。她明明已經被按倒在地,卻仍像偵察兵一樣不停朝前挪移,間或還拿額頭磕地。要過好一陣子,她們才能從巨大的悲傷中走出來,睜著通紅的眼,吸動鼻子,失神地望著插著紙鶴緩緩前航的棺柩。她們的身體看來極其衰弱。然後她們拍打身上的灰塵,去安撫仍賴在地上抽泣的水枝(「你說我要怎麼活,我一個人要怎麼活哦,老妹。」水枝唱道),又約好去三娘家打牌,三娘家有自動麻將機。一時湊齊兩桌。

「燈亮唄?」小陳問。

「亮,怎麼不亮,要多少瓦才算亮哎?」三娘說。

「那就好,怕漆黑一團的,看不見。」小陳說。

「包你過癮噻。」三娘說。

棺柩從村西宏陽門前出發,行進十餘米抵打穀場,又沿村前朝東行進。一路都有人家燃放鞭炮送行,間或有人具酒祭奠。木香設了路祭,方桌上擺放香燭祭品,那宏陽的外甥及外甥女一早稽首於道左。施德跪在棺柩右側,磕頭回禮。木香請奏樂,宏桬仨便奏《好人一生平安》及《敢問路在何方》。木香請獻禮,宏桬他們便即興演唱,比如「他們呀,送來香煙和水果,還有一箱非常可樂」。隊伍如此彳於而行,天畔傳來隆隆的響動以及時隱時現那銀色的閃電。眾人只道雨下過了便不會再下,卻不曾想只是幾分鐘的事,老天又憋出這一場雨來,而且明顯是大雨。八仙扛著棺柩止步不前,不知該做如何計算。逡巡間,一聲巨雷劈下。細屑四濺處,往南的路邊,一座小橋的預製板被打出碗大一個坑,露出銹跡斑斑的鋼筋。人們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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