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許佑生提著摞滿餐具的竹籃朝這邊走來,不時望向陰晦的天空。外婆走在前頭,一邊走一邊像是仍在用力排便那樣呻吟起來。自從許佑生來臨,她便對相陪自己半個世紀多的隱疾大肆渲染,她想這樣關於她痔瘡又發了的事,就會從外孫口中傳到女兒那裡。有時怕外孫不長記性,她強調道:「我今天又屙了半碗血哎。」她感覺來自女兒的關心總是文不對題,後者間或讓人提溜著牛奶、海帶與銀耳過來,而她眼饞別人家收受的腦白金禮品裝。

天上停著一塊籃球場那麼大的黑色雲朵,而人們仍埋頭朝這邊搬運桌椅,準備開始的宴席。那桌子多是八仙桌,少許是可摺疊的,椅子分靠背椅、扶手椅、交腿椅、塑料椅,省事的則搬來長凳。許佑生並沒有提多重的東西,然而他還是感覺乏力。在打穀場的一角,他的嫡親舅舅宏梁正坐在椅子上不停抖二郎腿,一隻手的食指與中指輪番點擊著桌面。

「它會來的,一定會來的。」宏梁對外甥說。

沒人為此憂慮,他們心懷僥倖,按照原定的並且再未修改的計畫(或者說是按照他們內心想再次任情饕餮的意志:就在前日他們還在想,能再過上一次這樣大碗飲酒、大塊吃肉的好日子就好了,他們的集體祈禱應驗了,今天就得償所願)行事,將二十二張桌子擺齊在打穀場及周邊空地,甚至擺到房屋之間那並不寬綽的道路上來。碗、筷、碟、勺、杯擺在各自面前,潔白的大瓷碗——也就是公碗——共六隻,擱在桌中央。待宴席開始,廚役會挈著鐵桶或木桶(在昨日它可能還被用來朝井中打水或者盛豬潲)從建在宏植家東側巷道的臨時廚房走來,給每桌打菜。那大廚子是從學校食堂聘來的。他拎著一米來長的鐵勺,在冒著熱氣的大鐵鍋里不停攪和。一共建了四座土灶。打下手的在朝灶里塞柴或煽風點火。案板由一扇白門板充當。砧板原是一根樹樁,堆滿切碎的蔥葉、蒜薹、辣椒、生薑及各類食材。

今日菜品如下:

冷盤:油炸花生米、泡椒鳳爪、皮蛋豆腐、滷雞鴨雜、鹵鴨脖、涼拌三絲、涼拌肉、夫妻肺片

正菜:燉雞、燉鴨、清蒸豆豉魚、蒸肘子、精肉、梅菜扣肉、三鮮湯、腔骨、八寶飯、墨魚燉排骨

尾菜:青椒肉絲、萵筍肉片、蒜薹肉絲、油淋青菜、上湯娃娃菜、雞蛋羹

酒水:四特白瓷五十二度、雪津啤酒(一箱)、大可樂、大雪碧、極品金聖、軟紅金聖

和前日的區別在於尾菜的甲魚由雞蛋羹取代。人們責怪宏彬:「能省幾個錢呢?」宏彬說:「是省不了幾個錢,可你們為什麼放著這麼營養的東西不吃,硬要去吃那些用避孕藥喂大的東西呢?」還有,就是前日死者單獨為自己開了一席,他和外姓人鎮黨委委員、常務副鎮長何東明,黨委委員、武裝部長繆伶超,副鎮長陶建,副科級維穩信息督導員溫侯廷,民政所所長鄭照胥,經管站站長鬍金一,水管站站長馬玉星,派出所教導員(主持工作)趙中男,土管所所長趙晨威以及宏陽自己的妾金艷坐在一起。他們吃的是范鎮賓館用兩台五菱榮光運來的肴饌(為防湯水溢灑,車速一直控制在二十邁,自良田方向的平路開來,而不是從鐵嶺埂登山陟嶺。它們在一台扛著音箱不停播放《萬壽無疆》的長城皮卡帶領下,掛燈結綵而來),分西餐、中餐兩道。

西餐菜品如下:

開胃菜:香草腌挪威三文魚佐鮮海膽、溫泉蛋及魚子醬

頭盤:法式鵝肝批佐杏醬及甜菜

湯品:義大利豌豆湯配澳洲帶子

海鮮:烤布列塔尼鱈魚佐黃椒奶油汁

主菜:紅酒燴澳洲牛肉佐鮮松露及青豆泥

主食:海鮮汁佐福建麵線

甜品:提拉米蘇&時令水果

酒水:雪莉酒、勃艮第白葡萄酒及紅葡萄酒、伏特加酒、依雲礦泉水

中餐菜品如下:

鴻運當先 獅子頭

三陽開泰 一品羊雜鍋

鳳凰報喜 草茹蒸雞

玉女獻羞 紅燒鮑魚

飛皇騰達 黃燜魚翅

生生不息 五穀粗糧扣遼參

豪氣衝天 山藥燜牛筋腩煲

金玉滿堂 柴把鴨子

福如東海 清湯燕窩

年年有餘 松鼠桂魚

前程似錦 銀耳素燴

包羅萬有 佛跳牆

日月生輝 劉國平師傅金銀饅頭及蛋撻

難忘今宵 劉國平師傅湯圓

那白酒原來配的是五十二度五糧液。戴白色尼龍手套的賓館外送正欲從車上搬下來,宏陽說住手,著施恩搬來一箱二十四瓶礦泉水瓶灌裝的五糧液七十二度原漿。「第一,不曾勾兌;第二,絕不上頭,」他招呼何鎮長等入席時這樣說,「照著喝,喝不了的咱帶走。」應該說,他就是被這需要批條子才能拿出的內部酒給活活喝死的。當時他以一敵九,情形卻不是那九位要對他施以圍殲,而恰恰是他自己不自量力,甚至是不顧對方勸阻,要與對方搞車輪戰。金艷總是抓他小臂提醒:「少喝一點,你少喝一點。」她嬌滴滴的聲音引來那些大人物的凝注。她本意也不是要他少喝點(雖然她知道他酒量不行),而只是要通過這種提醒來強調自己是宏陽的女人。「好啦,不要再喝啦,再喝我真跟你翻臉啦。」她眉頭微蹙,言語嬌嗔。他聽得實在厭煩,便轉過頭來瞪她。在他的眼裡有一股錐心蝕骨的冷漠。她被這種生分給嚇著了,半晌不敢言語。直到他獰笑著抓起她的腦袋朝下按,她才放下心來。他輕輕撫摸她的頭髮,不時攏著嘴唇向外吐氣,有時猛然一下坐直。喲嗬喲嗬喲嗬喲嗬,他低輕聲喊著號子。那一桌人面面相覷,想說點什麼,又覺得太過故意,因此悶坐著。有的偏過頭去抽煙。直到宏陽提議再喝一杯,他們才遙遙舉杯,以示應和。

那天,眼見一更將盡,一場大雨就要降臨,出贅於老屋場張氏的宏朴躊躇再三,擎著酒杯走向宏陽,宏陽說:「你比我大,還講這個禮。」那宏朴連說使不得,卻不料宏陽已一飲而盡。那些同輩的、晚輩的見了覺得不能失禮,遂排隊跟上。說起來有些是素不能酒的,他們嘟囔著,覺得自己是受了綁架。他們一嘟囔,那多數人也就覺得自己也是受了綁架。他們悉悉率率地挪動腳步,高擎著酒杯——有的倒的是白酒,有的是啤酒,有的是飲料,有的是湯,有的以白水當白酒,有的等下會直說我不太能喝你看我就用白水當了——走向爛醉如泥但仍努力頷首微笑的宏陽。他們伸長脖子,點頭,努力地笑著,然後喝掉杯中之物。宏陽起先是半杯半杯地喝,後來只喝四分之一杯,最後改用酒盅喝。遇見善飲的有所要求,又換回大杯。現在想起來,這個場面就是一場集體處決:在微弱的燈光下,村莊每戶派出一人,照著那失去抵抗能力的霸王一人補了一刀。

沒有一個人想到這個問題:一個人是喝不了這麼多的,就是大象也喝不了這麼多,就是喝水也喝不了這麼多。只有到次日聽說死了,大家才恍然醒悟過來。

那天的雨是在人們酣睡時降臨的。此前,宏陽被金艷扶回家。體重巨大的他壓在她身上,使她發出難堪而醜陋的呻吟。那些公家人鑽進自己開來的車,打著遠光燈走了,他們一路上都在說惡醉強酒、以酒解酲、酗酒滋事、借酒裝瘋、這個人怕是完全瘋了,或者,吃這麼一堆鬼怪東西還沒吃飽。人們收拾家什歸去,偌大打穀場只剩幾張桌椅板凳及一堆碎骨,狗們心有不甘,在那裡扒來扒去。宏陽回去後給自己調了次日起床的鬧鈴,然後一邊喝調配好的檸檬柚子枸杞茶,一邊說:「睡覺就像一場賭博,睡著了什麼事都不曉得,就像麻醉過去了,醫生給你開刀你都不曉得。我看見有人睡著了就沒醒來。我每次睡著都會頓一下,想自己明早上會不會醒過來。我總是保證不了自己第二天早上就一定能醒來。」

宏陽這樣說時得意揚揚,感覺自己是一名很了不起的智者。然後她睡著了。她在不可阻擋的睡意中感覺自己的腿被移到地上,並聽見他倚在門邊叫他去弄杯水,好似還過來踢了她一腳。雨水有如馬隊疾馳而來,擊開塵土,到處飄散著一股腥氣。次日,人們依據地上留下的鞋印及宏陽剝下的外衣——上邊有著雨點打下像是鳥屎一樣的痕迹——判斷,燥熱不安的宏陽在子夜獨自走向井邊,喝乾了桶中的水。還有一種神奇的說法是,宏陽在汲水時讓桶子掉了下去,因此他用四肢撐著井壁,左一下右一下,將自己緩緩挪移到井底,在那裡飲水,並痛快地洗了個澡,爬出來後又打開電扇抹乾身體,過後才回到沙發床上。證據是堂屋丟著揉皺的毛巾並且電扇一直沒關。早晨金艷醒來,發現他仰著頭,眼白微露,嘴唇大張,牙齒伸出來,人已經不能應聲了。

現在,宏陽偃卧於棺內,雙腳捆縛,腳尖併攏朝上。如果他還活著的話,就能看到這一幕:儐相宏彬——他親密的戰友及接班人——正張開雙臂,側身追趕鷂鷹岩的母舅。那腳步錯亂有致,有點像是球員在訓練時做側向交叉步前進。對方目無餘子,鼻孔朝天,因為心情激動鼻翼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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