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你說我是告訴他呢還是不告訴。」趙中男越這樣強調,我越覺得他內心沒有任何自責。他是將它當成一件趣聞講給我聽的(他的舌尖在牙腔內掄過來掄過去),他對要談論的對象極盡恥笑,然而又故意否認這種恥笑,以證明自己還是有著一定的同情心。好比那些冷血的看客,在津津有味地參觀完一場悲劇後總是感喟:「他雖說愚魯,可在那愚魯之中多少還是保留了一絲良善呀。」中男大我三歲,和我一樣都是以超二十分的成績錄取中師。這件事祝老師至今還念茲在茲。在常人眼裡,師範不算學府,考上師範也不算有出息。但當時的情況是,只有在中考中了三鼎甲的人才有資格進師範,較差的才去高中。

我們也可以棄師範不讀,但有句話是這樣說的:都是因為我們窮。不是嗎?都因為窮。你外婆是這樣盤算的:讀師範三年後領月錢,讀大學是七年後,中間四年只出不進,里外里算起來就是八年;這還是好的,要是沒考上大學,或者大學畢業後分不到工作,那本就蝕盡了。佑生,其實讀師範還好。也許現在只有師範還在傾心塑造人的靈魂與體魄,只有它的弟子還在熟習詩歌、哲學、音樂、戲劇等這些在精神上自我鞭策、自我約束、自我愉悅卻無法拿到市場去兌換貨幣的東西,而大學則致力於傳授與需用有關的技能與知識(比如其招生口號為:建設特色鮮明的應用型本科院校)。大學認為人之所以高級於動物在於人懂得發明、使用與完善工具,而師範(這被他們嘲笑的最低學府)則告誡自己的子弟人應該高級於人,人應該自命高貴,應該給自己立法,應該定義自己人生的價值,應該崇高而純潔,而不是獻身袞袞塵世,受名和利的驅使,做利和名的奴隸,徒勞無益地度過一生。

起先,我和中男還類同於隱居鄉間的兩名修士,秉燭夜讀,為《百年孤獨》譯本是黃錦炎的好還是高長榮的好爭辯,一起校譯雪萊與拜倫,一起投資購買漢譯名著,一起用印刷試卷的機器印刷民刊,雖然那本叫《量子詩刊》的雜誌只印行了七期,每期也只贈出十份。我們還對范鎮十七座山的野生植物進行考察。然而自打考入公安系統後,中男便變化了。他對上阿諛奉承,吮疽舐痔,對下狐假虎威,任性妄為,一夜間便變成那區區副科級單位微小利益與權勢的走犬。他無師自通,混得老練,有時甚至比那些經年浸染其中的人還要老練。他不再認得什麼村裡的人和親戚,遑論我們這些同學了。後來我能和他再度促膝夜談(咳,不如說是聽他一人聒噪),還是沾了他臨幸此地的光。他乜斜著眼,一腳蹬在工作台,一腳搭著油門,敞開制服,仰躺於座椅,開著那台寬大的吉普來到艾灣。他給宏陽送來見義勇為的確認證書與表彰錦旗,和幾乎是滾將而來的村黨支部書記、村委會主任、會計、小組長等一班小吏胡吃終日。他面帶微笑,輪番聽取他們的彙報,而他們其實只是一個勁兒地贊唱與求情。他不時伸出臂膀摟向他們,就像摟的是臣妾,他也不答允他們什麼,只是頻繁給他們喂酒。他使用的語言已和流子沒什麼區別,野鄙,乖離,猥褻。你瞧瞧他怎麼唱的,大河向東流哇,天上的星星戳癟抖哇(嘿嘿嘿嘿戳癟抖哇)。

而同樣是這張嘴,過去可是對著學生熱情洋溢地朗誦——讓語言的喇叭通過我的嘴唇/把昏睡的大地喚醒吧!西風啊,/如果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嗎?——他一邊朗誦一邊哭泣。如今,直到喝不動了,直到這時,他,趙所,才以見同門師弟的名義離席。注意,不是他想念我什麼了,而是他想起還有我這麼一個脫身的名義。他在村官們的攙扶下,醜態百出地走上我家台階,每走一步便顫巍巍地後退兩步,直到他們將他抱起來抱進圈椅里。「你們,回吧。」他陰陽怪氣地招呼他們。在噗噗噗、噗噗噗地彈了好一會兒嘴唇後,他命令我置茶。他就是喜歡我娘種的那點茶葉啊。他一邊對著滾燙的開水吹著茶葉,一邊用碗蓋刮著碗口。然後他就開始來審視我。他的目光在我身上走來走去。他的目光擺脫了地球引力,在我身上走得是那麼自由自在啊。然後他說頭髮該薙了啊弟。又說說起來我要不是從警也會留你這麼長的頭髮可這是沒辦法的事你說對吧規定如此。又說你結婚沒。又說你年紀不小了該處個對象了最近我在考慮買一台車人總是要一台車的無論是接送小孩還是別的什麼事都是要一台車的。好的,我看著他,心裡說。我們對彼此充滿同情。

然後他不停地重複著兩個字:糾結,糾結,糾結,別提有多糾結。我斷定他是在用這種強調凸顯他也會使用網路語言。他可能早已忘記李白先生在《古意》一詩中寫的:枝枝相糾結,葉葉競飄揚。枝形吊燈平靜地懸吊在我們頭上。我們從廬山站上的火車,他,趙所(這時他已取代袁啟海的位置,雖然目前還只是以副職主持工作)說,派出所的吉普車在陽新站待命,侯飛是從瑞昌站上。廬山-瑞昌-陽新。我們要到火車抵達陽新站時,才能假裝認出他,並將他帶下火車。這樣行動是遵從宏陽的意願。舉報前他堅持如此。車是K字頭,一路在給T字頭與D字頭讓行,到廬山站已晚點四十分鐘,毫無緣由又多停五分鐘。袁所打電話給宏陽,未獲接聽。我們有不好預感。我們沒少撲空過,一派出所的人,像模像樣的,被人當猴耍了,沒少這樣過。

但你得說宏陽還是講信用的人,這也正是東明一再強調的,宏陽不講信用就不知誰還會講了。車走動起來後,我們收到宏陽託人發來的簡訊:搞定,等上車。這會兒我們反而沒了底氣。可是公安部A級通緝犯啊,我們還沒抓過這麼高級別的嫌犯呢。車廂在輕輕晃動,從車廂連接處照來的有如鹽的光也在輕輕晃動,我們想你就慢慢晃吧,晃久一點,可它風馳電掣,不一會兒就跑掉一半路程。都來喝一口吧,袁所眼睛紅紅的,手微微顫抖,在取出攜帶型酒瓶喝上一口後招呼我們。日後這樣的緊張還會出現,我們要上好幾次主席台,到那時我們才知自己是沒上過主席台的,是沒受過領導接見的,我們在敬禮時五指併攏,可它們就像得了帕金森綜合征一樣不停地振搖。半小時後,火車抵瑞昌站。它噗嗤一聲停下,我們面面相覷。袁所揮手,學濤與肖盛走向兩頭鎮守住兩邊車門。銬子準備好了么,他問。好了,我說。我們坐在過道座椅上,裝著是在聊天。這節車廂是預留給瑞昌乘客的。旅客們幾乎是擠進來的,當他們意識到這裡稀稀拉拉沒幾個人時,禁不住都鬆了一口氣,他們將我們當成是外地乘客,朝我們點頭。袁所將手機放在左大腿上不停地看。嫌犯坐幾車幾號都知道,就在我們坐著的地方的斜對面,就要來了。

可我們還是等了好一會兒。我剛想出去瞅瞅,袁所打了一下我的手臂,並努努嘴,我透過撩開的窗帘,看見宏陽三步一回頭地朝這邊揮手。準備,袁所說。我說好。侯飛東張西望地走進來。他頭戴保安帽。雙肩包高聳遮住過道的燈光(注意,這會兒過道的燈是亮的),使他眼前出現一片移動的黑暗。我吞了口痰。他認真地看我們,這和打量一個陌生人完全不同,他明顯是在分辨我們是不是警察。袁所惱恨地回瞪過去,這讓他多少為自己的多疑感到羞愧。他找到鋪位,卸下背包,呆坐了一會兒,又起身將背包塞向行李架。他就站在我們面前,那身保安制服略顯短小,因此能看見他那用皮帶紮緊的保暖內衣。他踮起腳尖,肚皮一起一伏。在背包就要推上去時,他又將它扯下來,塞向床底。弄完後,他拍拍手,隨後又彎腰抽出背包,拉開拉鏈,翻找東西。他的背部與臀部黑黑一團,就暴露在我們眼前。我和袁所繼續聊天,我們聊到超市使小賣部歇業,覺得生意的精髓在於信任感,只是我們還不太習慣用普通話長篇大論地聊。他撕開鋸齒狀的撕口,從包裝袋內叼出一片豆腐乾,慢慢咀嚼,而後又從包內翻出一件T恤(要到後來我們才知道那是一件帶藍色條紋的長T恤),他將它輕輕展開又輕輕疊上。「騷貨啊,騷貨啊,騷貨。」他淚落如豆,口喃喃訴不止。然後他旋開保溫水杯,將水倒進蓋子,慢慢地飲。接著他從褲兜摸出香煙,可怎麼也找不著打火機。他對著即將起霧的車窗一邊回憶一邊拍打每個衣兜。

這時廣播響起,因為什麼什麼抱歉地通知,我們很抱歉地通知,列車還要在本站停靠十分鐘。日後,宏陽會隆重地聲討我們。他嘴上說我不是怪你們,可沒有一句話又不是在怪我們。你叫我以後怎麼做人,他非常激動地說。袁所被尷尬到了,或者說被傷到了,說:動手是千鈞一髮的事情,是我讓他們動手的,但你要說動手前我們一點沒考慮你宏陽那也不對,你這樣說不對。東明則說:一、人犯一抓到就進入判死刑的程序,逃不脫的,我們不要管死人怎麼看待我們;二、抓捕的時間地點很重要,如果是在陽新抓,可能要求湖北警方協助,若湖北警方將其扣留,不是辜負了宏陽你一片好意嗎。宏陽說:別跟我提什麼好意,我不是什麼好意。袁所說:怎麼不是好意呢,你這就是。佑生,你宏陽舅就是善於撒嬌。他這樣做,就是想讓對方少欠自己一點。他擺出一副蠢笨的樣子,試圖激怒對方。他知道恩情太大壓死人,有頭有臉的人不會總是允許自己在精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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