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往後,我一次也沒和勾捏提過那部手機,但這並不代表我不為此痛苦。有幾次,我為此痛苦得一步也邁不動。我應該看著她扔掉才是。我對科技並不懂,正因為不懂,我對它是如此敬畏。我謹記電信外線員的教誨:「拆下SIM卡及電池,最好是整機扔掉,扔在水裡。」她摁動按鍵,讓車側窗徐徐下降,在我眼角的餘光里揮動手臂,然後將它偷偷壓在大腿下,關機,並趁我從一堆東西里分揀出鈔票之際,將它塞進包內。

「扔了嗎?」我問。

「我他媽不是小孩子。」她生氣地回答。

我應該檢查一遍的。我就知道她會留這個後手。現在,它結束了我們相對鎮定的流浪生活(往往是我們轉移到乙地,警方才趕到事發的甲地,會有個時間差),迫使我們亡命奔逃。我們沿鐵路線走出他們的包圍圈——(就像代達羅斯為了和兒子伊卡洛斯一起逃出暴君米諾斯的軟禁,將翎羽塗上蠟,製造出飛行翼。代達羅斯說:「米諾斯是陸上的主人,水上的主人;陸和水是都不准我們脫逃。只剩下空間這一條路了。佑生,你聽著,」宏梁說,「正如這本書里所說的,才能常常是被不幸所喚醒的。誰會相信人可以在空中旅行呢?」現在,誰又會相信那急於逃命的罪犯會沿著人們思維中專屬於火車使用的鐵軌以一小時五公里的速度慢慢走出去呢?)——發現自己將要走入的又是他們布下的天羅地網。鉛(讀鹽)縣,僅只是一個還在用滾燙的瀝青鋪設主幹道的貧困縣,和丕州分屬不同省,隔著一座足以改變彼此風俗及口音的大山,卻也對我們嚴陣以待。晨光熹微之時,我看見自己,濕漉漉的,印在電線杆上的協查通報里,左眉上的胎記尤其明顯。我看見自己準確的身高、體重、年齡,還有不曾留心但的確存在的癖性,以及他們開列的足以使人萬死不辭的賞金。對她的介紹甚少,截至當前她還是無名氏,然而畫像專家用鉛筆畫出的她的頭像,也有八分神似。它是新貼上的。也就是說,在我們朝著鉛縣走來的同時,這裡的警察已在大街小巷貼好懸賞我們人頭的通報。可能方圓一千公里以內都貼滿了。不知道為什麼,我在通報里讀出一種恐怖氣氛,就是我自己,作為讀者也害怕起那被通緝的人來了。此時,因徹夜行走,我們早已精疲力竭。不遠處有一家早點鋪,蒸籠里冒著氣兒,幾隻不鏽鋼保溫桶光可鑒人,想必盛著滾燙的豆漿與粥。我能聞到味兒。近在咫尺啊。長著鬍髭的夥計端著被一一切成四牙的腌鴨蛋走出來時甚至問吃點什麼,我們卻走不過去。我聽見腸子里所發出的哀鳴。此時還寒風侵肌。

窮途末路莫過如此罷。

我們不敢在城鎮逗留。在下鄉的柏油路之外,有時有條可供一台驢車通行的廢棄馬路,我們沿著它走,如果路面中斷,我們就從田埂穿過去。我們找到一條溝渠,揀走水面的枯草,劃撥著,挑了自以為是乾淨的水捧起來喝。喝了很多。早上八九點鐘的太陽,漸漸照暖和我們的身體,使我們又有了一些精力。不知怎麼我想起童年時牆角那隻被刺癟的橡膠足球。依照熱脹冷縮的規律,每到中午它就變得滾圓,然後隨著日薄西山,又悲哀地癟下去。我想到父親買回這隻足球,然後,乖戾到無法捉摸的他瞄準晾衣架飛起一腳,讓挺立的竹枝戳爆它,精確無比。「這就是你要的生日禮物,別說我沒給過你。」他說。我們將要爬上一座山時,遇見一位拖石碑的農夫。車上還裝著幾袋蘿蔔。從拐彎處過來後,他雙手壓住翹起的車把,讓身體筆直懸空,聽任車輪從坡上滾下來。我大聲叫著。他躲閃不及,讓板車的車把撞到石壁,人也撲了上去。還好沒什麼事。我說:「好伯,賣幾隻蘿蔔我們吃吧,我實在餓得不行了。」

「你們隨便吃。」他說。

我們吃了這老好人很多蘿蔔。是夜,當我們隱匿於山洞,依靠點燃的松針勉強取暖並繼續吃那蘿蔔時,我後悔對他提出的要求太少。我應該向他借宿。興許他還會將某間空宅的鑰匙留給我們。我用小枝撥動灰燼,說:「無論如何,先將這陣子躲過去吧。」一路上我不停向她強調紀律。我發現值得我們注意的事情已經太多了。我變得神經質起來。此刻洞外一團墨黑,林間傳來鳥兒的啼叫以及野獸就像懷有失子之痛的哀鳴,有時四處寂靜,只有落葉在地面沙沙地移動。我用衣服蓋住緊緊抱著我的她。幾次,我自假寐中醒來,不知身在何處,很久以後才推斷出自己是在深山老林,不禁悲從中來。我想起軍事史上失利的一方,棄甲負弩,垂首喪氣,與飢餓、疫病、糟糕的天氣及精神上的頹唐作戰,遊走在人跡罕至之處。他們的信心像風中的燭火,忽閃忽滅。他們寄望於殺回人間,東山再起,卻多數倒斃於路邊,徒然遺下一具屍骨。我也想起變成野人的人。我覺得用不了多久,自己也會失去語言,同時因取火困難而過上茹毛飲血的日子,並且,在以前的同類出現時倉皇逃走。也許這就是一紙之隔的未來。

清早,我被勾捏持續的喊叫聲——嘿,嘿——吵醒。能聽出來,她就在不遠的地方,一動也不敢動。我從山洞裡移出來,起身趕過去。她站在林中央,捉著一根枝條,與一條相距七八米的狗或者說一匹狼對峙著。它的嘴長而窄,鼻端突出,長得可真像馬戲團里想逗人開心的小丑。我讓她慢慢站在身後。她顫抖的手幾乎要撕碎我的衣角。它「面帶微笑」,然而又是平靜而陰森森地看著我們。端詳我們。研究我們。它的瞳仁是杏黃色的。我無法憑藉經驗獲知它在想什麼。我努力站著。全部力氣都用在站上了。要過好一陣子,這犬科動物才低頭,將漆黑的鼻尖湊近霜打的地面,嗅來嗅去。它在對視的決鬥中失敗了。又過了一會兒,它抬起頭,近乎是徵詢地看著我。似乎在說:「咱的事怎麼解決?」我朝它惡狠狠地揚起拳頭。它便轉身跑了。我記得它四足不曾同時離地,跑得特別平穩和輕盈。跑到緩坡那兒後,它抬起一條後腿刨挖,刨出一堆土後,縱身一躍,消失於上邊的灌木叢。

「狼會吃人,但起碼人不會,」在血色回到她慘白的臉上後,她指責起自己的救命恩人來,「我碰到狼了,說起來誰信啊,我碰到狼了。」

「也許是狗。」

「是狼。」

沉默片刻,我說:「我也不知道會這樣,我只是想我們不要主動去送死。」我真後悔說了這句話,雖然我說的是那麼溫和。她跺著腳不停地喊:「可是總比被吃了強啊,你懂嗎,比被狼吃了強。」

「我們從山腳下走。」我說。

「不。」

「你聽話。」我抓住她的胳膊。而她彈跳開來。「別攔我,你就讓我走吧,你愛待這兒就待這兒,愛待到什麼時候就待到什麼時候。別攔我。你知道嗎我待在這兒連廁所都不知道怎麼上你知道嗎,我就要來月經了。」她說。

她撿來一根枯枝,用膝蓋掰斷,纏綁上自己的一件衣服,試圖點燃它。她不停撥著打火機的滑輪,嚓嚓嚓的,只打出一點火星。在她將火機擲於地上後,我撿起來,幫她點著了。據她說見火則狼不敢近身。她就這樣擎著白日的火炬,朝山下走了。早知就不救下她了。我可是一次也沒提那部手機。也沒提那把她玩來玩去愛不釋手的活動扳手。她玩著玩著就將那名司機打死,後者像樹被伐倒筆直地撲下去。現在,她又為了不放棄對一塊香皂、一張抽紙、一隻馬桶的享受,毅然決然地走向警方設好的埋伏圈。當然是以山上有狼的名義。可誰說那就是狼的,現在哪裡還有狼。她完全就由著自己的性子,想怎麼來就怎麼來,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她完全不考慮你的感受,也不顧慮事情的後果。「死也要塞著棉條去死。」你瞧瞧她說的。

在遇見的第一家小賣部我們停下。店主抱著小孩不時抖動手臂。勾捏付過錢,斜睨著我,好似在說:「請問有事嗎?」我懷疑這發霉的麵包過期都有一年,然而我們還是滿含熱淚地將它吃了下去。門外是因打霜而發灰的曠野。我們走向公路,坐客車去了陟良縣城。下車後,她頭也不回地走向那喻示著進城的拱形大門。而我駐足,藏身於一台小貨車後。她清晰地穿過城鄉分界線時,我想最好能出點事。太多獄友及我自己的經歷告訴我,往往就在我們以為無事,從而想當然地越過某條分界線時,警察從天而降,將自己死死壓在身下。你不知道他們是從哪冒出來的,並且一下子就有那麼多人。你完全不知道。現在,我倒是有些渴望她被捕。我希望她能明白我是對的。

朋友啊,你問得好,我為什麼就不離開她呢,我可是有一萬次的機會離開她。從我們到陟良縣,到轉移至流沙鎮、丹青鎮,到抵達叔夜古城,我都可以離開她。甚至從更早,從我和她燒山開始,就可以離開她。離開對雙方來說都是好事,同時也是極為簡便的一件事。它無須履行什麼程序。她也一次沒有轉過身來,求我繼續跟著。朋友你問得好哇——(「他驚在那兒一會兒,開始不停說,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呢。似乎是在咂摸這件事,似乎還是頭一次去思考它,似乎,他和她在一起,本身就是一件天賦的、自然的、不值得去懷疑的事情,」宏梁說,「沒想到我的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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