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我沒有再問。因為她說,我跟你說了,扔了,早他媽扔了。那是一部長一百四十一毫米的韓國新產智能手機,就像一隻神奇而璀璨的魔術箱,藏著一名旅行者差不多都需要且都是當時最時興的配件:照相機、攝像機、錄音機、mp3、網路、遊戲、聊天工具、交友軟體、地圖。即使只是對著泛著幽光的硅鋁鋼化玻璃機身照照自己也讓人驚嘆。世界已發展得如此之快。當然,它還是一台藏著多個定位系統的跟蹤器(「你關機有什麼用呢?」一名剛被關進來的電信外線員說。我想起這件事。此前,我們每天都在號子里聽一個人訴苦。明明是關機了的,這個人反覆說,明明關機了卻還是被抓住了)。當她握住它準備划動屏幕時,我叫她扔了。

「等會兒。」她說。幾分鐘後,我再次提醒。我應該看著她扔掉才是。但是我的脖子這時扭得難受,我右手的指尖正攏起來,捏著屍體上衣的領子,高高舉起,左手則伸進衣服的內側口袋。血染透他的T恤,流到褲腰和坐墊上。我聽見她在嘆息。車的側窗在摁過按鍵後自動下降,我想手機沿著一條拋物線飛進路邊水溝去了。

「扔了嗎?」在掏出一堆錢並數它們時,我問。

「我他媽不是小孩子。」她說。

「真扔了?」

「扔了,早他媽扔了。」

「那就好。」

這本是一句收場的話,未曾想她聽了大發雷霆。「你是不是還要搜身啊?我跟你說,天上那麼大一衛星,造價十幾億,好不容易飛上去,就為了跟蹤你一部破手機?」她說。

我們在丕州東客站下車,因為疲倦與饑寒,就在車站附近找了間招待所。那是幢上世紀五六十年代建造的蘇式大樓。牆面斑駁,留著水泥那醜陋的顏色,看得出貼過很多小廣告,然後又被憤怒地擦掉。頂層窗外的鐵絲上晾著用消毒液浸洗多年的白被單。排水管漏斗銹跡斑斑,凡水管破損處,都留有積水流淌出來的痕迹。不過,大樓還是保留初建時銅澆鐵鑄、魁梧奇偉的面目,里里外外都有一種公家單位的派頭。相比之下,周圍那些後起的粉刷著各式塗料的新樓只能算是一堆柔軟輕佻的婊子。招待所能讓那些有點錢或者說希望讓別人覺得自己有點錢的入住者找回一些面子。

有人用蘸濕的拖把將大堂的水泥地面拖得光亮,因此我們在走進時聞見一股常能在魚市聞見的腥氣。一位畫著綠眉的婦人,帶著在此上班幾十年的氣勢,命令排在我們前頭的兩名住客:「身份證給來。」在他們互相攙扶著離去後,她乜斜著眼,繼續看他們,直到看飽了。「什麼屁玩意兒。」她嗤之以鼻,然後將我的身份證舉起來,對著亮光看,一邊看一邊彈。當初拿貨時我也是這麼看的,期待能照出什麼來。什麼也照不出來。我只是暗示辦假證的人,我可沒那麼好糊弄。

「去吧。」她以一種都是人民的口吻說。

那對排在前邊的住客就住我們隔壁。是一對夫妻,或者說是同居者。在等待清潔工送鑰匙過來時,他們撲在牆上,肩部不停地抖動,就好像在抽泣。他們身上有股腐爛的味道。我想是他們身體某處難愈的潰瘍發霉長毛了。清潔工開門後,他們踉蹌著走進房間,先後撲倒在床上。

我睡了一個無夢的好覺。這還是亡命以來第一次。當我暈暈沉沉走向衛生間,試圖用洗漱結束這由酣睡帶來的噁心感時,發現她蹲在那兒。她抬起頭,吃驚地看著我。我走過去,奪走她手頭正在玩的那年輕司機的手機。「你要幹什麼?」她站起來。她根本就是蹲在這裡玩兒手機,連褲子都沒脫。「你要幹什麼?」我以同樣的話回擊道。我得確保迅速把她鎮住,不給她任何糾纏的機會。我掐住她脖子,使著勁說:「我一再跟你說——」

「走開。」她說。

「扔了扔了,你他媽的偏偏留著。」

「叫你走開啊。」

「什麼時候開機的?」我抽了她一記耳光,接著說,「我問你呢,什麼時候開機的?」

「不記得。」

「你幹什麼吃的,」我推著她往牆上撞,直到她說:

「有幾個小時。」

「幾個小時?」

「不記得了。」

「怎麼會不記得?」

「不是一個小時就是兩個小時,不會超過兩個小時。」

「一路上開機幾次?」

「一次。」

「你得說真話,不說真話就害死我們自己了。」

「就這一次。」

我鬆開手,快步走向窗前,撩開窗帘朝下看。在高架橋的高速路上,車輛飛來飛去。橋底,則無論是主路還是輔路,都沒有動靜。冰冷的陽光照耀著地面,街道上闃無人跡,隨著一股風吹來,一片落葉飛到半空中。

「有人嗎?」她沒好氣地說。

「沒有。」

「沒有你激動個什麼?」

我推開她,走到門前,支起耳朵聽了一會兒,取下安全鏈,然後對她小聲交代:「你快收拾。」

「收拾什麼?」她問。

「東西啊,你不覺得車站附近沒一個人不正常嗎。」

我頻繁地朝下面指點。她似懂非懂。我輕聲走出去。走廊中間停著一台裝著活動腳輪的工作車,一間客房開著,應該是清潔工進去打掃了,或者有點什麼事先下樓了。紅色的地毯早已踩禿,到處是洞。我既沒發現此地有攝像頭,也沒發現沒有。我插在褲兜里的手,握著那該死的手機。我得趕緊出手,得將它放進工作車那一大疊被單裡頭或者是樓梯口的垃圾桶裡頭,要麼就將它塞到地毯下邊。可這都不是什麼好的選擇。或許我應該推開走廊盡頭的窗戶,將它扔在正在行駛的三輪車的頂篷上,讓這部閃爍著信號的機器,帶著警察全城亂跑。可是沒時間了。一個人極其緩慢地走上來。是隔壁住客,那個女的。雖然情勢緊急如此,我還是被她的長相嚇住了。此前我見到的只是她年輕的背影(短髮,窄肩,細柳腰,長頸鹿式的瘦腿,衣著邋遢但還算時尚),這回看見的卻是一張極其殘敗,起碼有五十歲的臉。在這張又黑又黃的臉上,眼窩深陷,眼珠像死人一般無神。我想她一直以來,都沉湎於抽煙、酗酒、熬夜打牌與性亂的生活。她應該是從樓道轉角的電熱水爐那裡接了開水,如今正端著一碗冒著熱氣的速食麵搖搖晃晃地走來。「幫開下門。」她對我冷漠地說。她起碼掉了五顆牙。

我旋開門把手,推開門,看著她急急地走進去,雙手一松,將滾燙的紙碗落在床頭柜上。一些湯水溢出來。她的男人偃卧於床,不停地哼唧,一隻枯柴般的手臂半舉著,一動不動。我悄悄拉上門,在聽到鎖的彈簧響了以後,站了一會兒,理理腦子,然後才快步走回自己房間。勾捏正盤腿坐在椅子上。「手機呢?」她說。

「扔了,」我走向窗前,「你他媽的快點收拾呀。」

「我看過了,還是什麼都沒有啊。」

她懶洋洋地,將煙頭摁熄在煙灰缸。我撥開一點窗帘,她湊過來,下巴頦搭在我肩膀上。後來她人就軟了。仿若神兵天降,那一直追蹤我們,同時因為久不顯身而讓我們一度以為並不存在的他們,超過五十名警察、武警與保安,正沉默而認真地圍向招待所。一會兒,四周便被拉上隔離帶。一隊特警拉動槍栓,雙手擎著槍,側身向大門內移動。一群招待所員工與住客慌裡慌張地從裡邊闖出來,緊急剎住腳步後,在一個手勢的快速引導下跑向原本出售外賣的防雨篷布下。兩隻狼狗不時縮起前腿,躍起半個身子,它們吐著舌頭,下頜骨不停地、有節奏地朝前移動,所表現出的對任務和目標的饑渴讓人膽寒。而在一名戴著墨鏡的首領模樣的人對著對講機說了什麼後,整個樓層都傳出電波那嘈雜的迴響。到處都在喊到位。我的喉結在往下滴汗。我感覺自己這會兒流的汗比過去幾十天流的還多。

「怎麼辦?」她抓緊我說。我掙脫開,拎起包跑進過於寂靜的走廊。她跟出來。很多散落在房間里的東西可是沒帶。她要跑向樓下時,我將她拉回來。在朝樓上跑了幾步後,我又拉著她返回,從另一邊的樓道跑向樓頂。我一路都在往上跳。到達天台後,我閂上安全門。我聽到鐵閂移動發出鐺的一聲。隨後我在水塔邊找到一根鋼筋條,將它插進已經扣好的門扣里。萬無一失我想。

與此同時,我和勾捏同時想到一個問題:

我們將自己拘禁了。

拘禁在半空中。

除非出現一架直升機而且最好得是隱形的直升機,否則我們哪兒也去不了。

我在天台上往來奔忙。後來勾捏說,我的這一舉動讓她想起自己在動物園看見的一隻白色的老虎,面對囚禁著自己的粗鐵柵欄,一整個下午,它都在沿著一個圈走來走去。「連那可憐的眼神都一樣。」她說。有好幾次,我撲在樓頂的水泥欄杆上朝下看。樓越往下去越窄。我沒有在樓體上看見一副窗戶防盜網或者防晒頂棚。樓邊也沒有生長枝葉茂盛的大樹。沒有任何可讓我們平安著陸的跳板(別說是平安著陸,就是殘疾著、還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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