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我們會盡量用仇殺來掩蓋搶劫(雖然搶劫的目的是那麼明顯),然而有一宗,卻是用搶劫來掩蓋仇殺。那日剛下過雨,寒氣砭骨,我們斜躺在客車的座位上,避開從車窗破裂處刮進來的冷風。從嘩嘩奔行的聲音能聽出,路面的積水正被旋轉的輪胎捲起並在到達一定高度後飛濺出去。小樹在後退,光禿的枝條以及有如鶴膝的樹瘤被打濕,正朝下滴水。隨著客車越行越快,勾捏也變得越來越焦慮。她皺著眉,捏緊拳頭,數次低首,又被迫抬起,凄苦地望著窗外。一開始,面對我的關心她還嫌吵,後來卻是她自己翻過身來,緊緊掐著我的皮肉,說:

「我快要死了。」

「你在說什麼呢。」

「我要死了,還沒回家一趟呢。」

她說的時候,淚如雨下。我們在下一站下車(她死活要立刻下,我說你他媽在這裡下又沒現成的車又沒東西擋雨),搭回程車返回,後乘火車來到古井區。它是省城郊區,在高速公路旁,遍布著倉庫、平房、高桿燈與T型廣告牌。上次我們去登邑大市場後頭的勾捏同學家玩,近在咫尺,勾捏卻不曾提出要回家。現在又要死要活地回來。我們走過很長一段黃泥路,看到沿途的平房小屋,其油氈屋頂因為雨水澆灑,變得分外黑亮,找到那間紅磚小院。鐵門鎖著,裡頭的屋門也鎖著,一隻公雞單腿站在長滿苔蘚的泥地,孤獨地發獃。她扔過去一顆石子,它撒開腿跑,雞距在地上留下一串印跡,不一會兒它又端著肥碩的身軀跑回來,鑽進雞塒。

「這是我繼父的家。」她說。因為她這麼說,我自認為找到她素性暴躁、孤僻和殘忍的緣由。在她九歲時父母離婚,她先是住在父親家,繼母讓她自己帶來的兩個孩子住大房,讓她住在屋頂石棉瓦漏水、地面透濕的違建小屋。一直以來它都是親戚或幫工住的地方。她覺得是在自己家做客,因此去找母親,並從此給母親帶去無盡的痛苦。你也知道,離過婚的女人很難找到像樣的歸宿,勾捏的母親不想毀了這段新的婚姻,就讓自己忍下很多事,也讓勾捏跟著忍受。勾捏每次得罪繼父,她的生母都會條件反射地站起來,對勾捏施以毆打。一邊打一邊看著丈夫,直到後者表態不要再打了。只有她們倆在時,當母親的眼裡便流露出懇求、絕望與嫌棄的意思,好像是在自言自語。「我為什麼就要生你這樣一個女兒呢?」勾捏判斷母親在心裡是這樣說的,「為什麼啊?為什麼!為什麼老天你對我如此不公?」

我們沒有向鄰居打聽她的下落,而是徑直走向古井公園。那是座免費公園,無人打掃,破敗的水泥道粘著紙屑與斷線的風箏,渾濁的池塘里立著假山。水面上漂著塑料泡沫飯盒。「他每天下午都會來這裡,風雨無阻。」勾捏說。

「散心?」

「不,是做皇帝。」

接著她說:「就是假設路過的婦女都是他的後宮,一一檢閱她們。」

我們在一段弧形圍牆的前頭髮現他。他仰躺在一張褪色的靠背長椅上。在他的上空,榕樹的枝條交錯在一起,不時朝下滴水。這是一個視覺上比較隱蔽的地方,可以輕鬆看見兩邊來者,卻不易被他們察覺。在他的上身蓋著一件夾克,褲襠上則蓋著一份報紙。椅子上放著一瓶古井醇香。她示意我貓腰從後邊抄過去。她蹲下去,將手放在他伸直的腿上。他用了很久才從遙遠的睡眠中醒來。為著適應這醒來的寒冷世界,他還打了個激靈。然後他冷漠地看向她,在意識到她是誰後,多少有了點熱情。

「是你呀,歡歡,你回來啦。」他摸向嘴角流的涎沫。

「是我,爸。」

她揭開報紙。就像是隨手抓起家裡的什麼東西,一切自然而然,她拉下他的拉鏈,握住那軟綿綿的東西,繼續和他交談。「歡啊,年輕人第一重要的是念書,第二重要的還是念書,年輕人應該以念書為重,念好書找個好工作。」他將一隻手放在她的頭上。而她開始出眼淚。

「你要錢嗎?」他顫巍巍地摸向口袋,「念書總是要錢的。」

「我媽在哪兒?」她說。

「你媽呀,」他將一堆錢里所有是一百元的都抽出來,遞給她,在受到沉默的拒絕後,他用錢刮她的手臂,「你先接著。」

「我問我媽她在哪兒。」

「醫院,」他看起來很艱難地說,「又犯了。」

她站起來,眼淚像是沿著玻璃窗滑下來的雨水,不停地流。在她轉過身去時,我拿起細鐵絲,猛然勒向他頸部。我感覺鐵絲都勒進我的肉里去,挨到骨頭了。他的面部瞬間漲紅,血管從額頭、太陽穴處幾乎是彈跳著崩起來,胸口鼓得像個球。他的手時而抓住椅子扶手,時而過來摳鐵絲。他的鞋跟在泥地上不停蹭著,蹭出一道道凹槽。在蹭掉皮鞋後,他用腳繼續蹭著。她過去,撫摸他的眼睛,而他就是不合眼。「還沒死呢。」我氣喘噓噓地說。直到她說他伸出來的舌頭都快要咬穿了,直到我感覺一股與我拉扯的力猛然溜掉,我才鬆手。我用血淋淋的手將他那玩意兒塞回褲襠,然後將他的每個口袋都翻出來。

我們在精神病院門口待了一會兒。它圍牆高聳,牆頭嵌著許多碎玻璃。門前停著一輛依維柯醫護車,保安靠在車門邊玩兒手機。透過大鐵門,能看見院內深處有幾幢五六層高的住宿樓,晾著密密麻麻的病號服。院內綠化不錯。一位病人正對著芭蕉葉說話,幾名病友將手交叉插進衣袖,圍觀著,腦袋不時轉來轉去,彷彿是在向人示意,他可好玩啦。我們只待了不到一分鐘,便頭也不回地走了。輾轉千里,只為了這麼一下。讓我的雙手勒出道道紅印,勒出血來,痛得一個多禮拜沒辦法活動,就為了這麼一下。

我們一起最後殺死的那個人,給我們帶來巨大的麻煩。但也正是他,讓我對自己在乾的活兒感到前所未有的厭惡。我記得,在被捅中腹部後,他腦袋朝右歪斜,貼靠在方向盤上,雙手慢慢溜下去。玫瑰花放在工作台上。刮雨器正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來回快速地舞動。車窗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楚。就像有什麼東西在朝我們揮舞,說,不,不。然而他已經不可逆地死了。我長時間地發獃。有幾輛車路過,飛濺而去。最後,我振作起來,將他拖出來,扔到路基下。雨水淋在我和勾捏的頭髮上,也淋向死者的身體。等到人們發現時,他的皮膚註定已森白髮皺。

我們用死者給我們的工作服蓋住駕駛室的血泊,將那束花丟到車窗外,開走車。我想花隱喻的是遠去的惟一的愛人。她要麼拋棄他,要麼死了,而他仍對她保持忠誠。「每當凋謝,我就換一朵新的。」他這樣回答我的疑問。他不喜歡說話,但總是在你詢問時禮貌而恭敬地聽著。雖然回答得極為簡省,而且有時是不知所云,但你仍能感受到其中巨大的誠意。

他總是放一名歌手的歌。我用了很久才找到那懶散的歐洲女聲所隱含的意思:與世無爭。

那天,只有他停下來搭載我們,而我們還殺了他。他開著一輛藍色大運重卡。太多的車面對我們的招手,揚長而去,稍微客氣點的,也就是在經過時,避免讓積水濺到我們。只有這輛重卡在開過去十米後,停了下來。我們是被一輛客車扔在這裡的。拖車拖走拋錨的它。同行的乘客大聲咒罵,可是不久便各自找到辦法,遁離此地,只有我們倆被留在雨地里,不知道要去哪裡。因為寒冷,我們抱著濕透的胳臂,哆哆嗦嗦,走來走去,互相咒罵著。直到他撳響喇叭,我們才奔過去。他親切地笑著,扯出兩件乾燥的工作服,讓我們脫掉外套披上。他還開了暖氣。好一陣子,也許是二十分鐘後,或者是半小時後,因為暖氣的作用,他睡著了。他雙手扶著方向盤,身體微微弓著,頭受地球引力的作用,不時朝下猛點一下。他試圖睜開眼皮,可是又一陣濃重的睡意襲來。勾捏推推我,我才發現這可怕的情況。我一隻手扶著方向盤,一隻手輕輕拍醒他。他大聲向我致謝。而後從工具箱里摸出香煙,讓我抽。他自己並不抽。

我們建議他將車停在路邊,好好睡一下。他覺得這個建議很好,便將車駛離主路,然後在沒熄火的情況下睡死了,我接過她遞來的刀,聽憑著慣性的指引,捅死他。他之所以不熄火,是考慮到要燒暖氣。他怕我們冷壞了。啊,一想到這一點,我就覺得自己很造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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