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有一就有二。往後我們在感到事情棘手——比如受害人不停地呼喊,彈跳——或者預感到事情會比較棘手時,就會處理掉對方。恰如宏陽當初你對那些狼狗的小弟說的:你們不怕死的都來,殺一是死,殺十我也是死。有時我們結束一個人的性命,僅僅是因為這件事已經做順手了,成了慣例。

我們總是在幹上一票後,躲到距事發地較遠的地方去。警察總在固定的範疇內活動,或者說,總在自己的地盤內轉圈兒,十分懂規矩。有時兩地公安相隔僅一條江,卻因為隸屬不同省廳,便無法呼吸相通,步調一致。我想這就是公安機關不是完全的條管單位的壞處吧。有時我和勾捏就在江這邊高高地盪著鞦韆,看著對岸的民警、武警、保安與治安積極分子傾巢出動,搓手頓足,卻又是完全不得要領地忙活。

一俟得手,勾捏便想離開。而為了將事情辦得漂亮一點,我總是將現場打扮一番,比如丟下撿來的名片、小廣告及留有他人字跡的紙條。有時我們偽裝成半文盲在地上寫下幾個字:

殺人者張;

欠債還錢;

受顧(雇)殺人。

有時畫上當地官員的姓名(我們是在讀報欄上抄下其名字的),寫下控訴的話,加上好幾個驚嘆號。有一次,勾捏用六筆畫下四個等邊三角形。還有一次,她留下一個單詞:water。每次,在逃亡前,我們都要站著,欣賞一會兒布置好的現場。有時我們還駕駛死者留下的汽車往前開一段。

弄死人無論如何都不是讓人愉快的事。每當我們在動手前對上一眼,我都會看見她眼睛裡的不安、惶恐與猥瑣。這是所有小偷眼睛裡都有的東西。她過去是那麼不齒於偷竊,現在乾的卻正是此事。她偷竊的是一個人的性命。觀察人的死亡過程更是讓人噁心。他們說的話(特別是普通話里藏著的鄉音)、典型的動作以及身上濃重的煙味彷彿還在,彷彿人還會爬起來,撣撣手,繼續和我們交談,並為剛才短暫的停頓致歉,但其實他們已經在去往地府的路上走遠了。這是讓人恍惚的時刻。我想到筍子,拔出來後仍保持茂盛的生長勢頭。還有樹,砍倒後,總是排出一股可以縈繞一個村莊的清香,縱使創面濕爛,如果去聞,那香氣篤定還在。可人一死,呼吸,脈搏,意識,氣味,力氣,熱度啊,這些便通通沒了,像木偶一樣一動不動。你能想到細菌,那些微細而勤奮的工人,會來侵佔、拆解和溶化它。一個人變成一具可怕的膨脹的水床,然後在某一天塌陷。

死者總是翻著白眼,嘔出一口氣,嘴還來不及合攏,就睡著了。就像對我們艱難地做出一個怪相,然後永遠地睡著了。

「死了?」

「死了。」

我們往往需要做一番確認。有時會踢踢屍身或者用枝條翻翻對方的眼皮。在確認對方死亡後,我會感受到一種寂寞,這是一種同事、同學或者同行者在死去的寂寞,或者說是人類、人群在損耗、減少的寂寞。特別是在天氣將晚時,這種感覺會更強烈。在搜查死者物品時,我們會看到他們生前的一些計畫。這些或長或短的計畫使我心情極為沉重。我覺得我們遠不是剝奪走一個人性命這麼簡單。因為持續的殺戮與逃亡,我開始有點分不清現實與噩夢的區別。那些殘廢的乞丐走來時,常被我誤會為憤怒而頑固的死者。我常夢見自己齊胸站立在血的沼澤地,看著骷髏和斷裂的骨頭從中翻滾出來,瘋狂扑打翅膀的烏鴉則朝我密集地飛來,搶著用爪子抓住我的頭皮,以之為落腳地。我的腿腳被地下無名的雙手一下比一下有力地往下拉。我就要淹沒在沼澤地里,然後大汗淋漓地醒來。

「結束吧。」偶爾,我這樣說。

「嗯。」她說。

「我越來越受不了,我們弄掉的這些人,沒一個不是冒著熱氣兒的。」

「我也難受,而且發慌。」

「我也是。」

在沉默了一陣子後,我說:「那我們去幹什麼呢?」

「去開小賣部吧。」

「好啊。」

「跑得遠遠的。」

然而沒過多久,我們便忘掉自己說過這話。我們很清楚,根本沒有安居樂業的可能性。一則因為我們處在不停的逃亡當中,一則是本性懶惰的我們已經適應了這種生活方式,或者說謀生方式,哪怕為它付出的代價是如此之大。

最先處死的本應是洛侯鎮的一名黑車司機。他幾乎是將我們強塞進車內,要拉我們去七十公里外的觀星台。薄暮時分宜於作案,我想,這可是你自找的。行程中,他始終歪著脖子夾住手機,和一名男子聊天。他的聲帶就像是被鋸割壞了。有那麼一陣子我想,哪怕一分錢不搶,而只是為了擺脫這難聽的聲音對自己的折磨,我也應該去捅死他。途中,我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要解手。即使在拉手剎,他仍未停止和那名情人(是的,就是)說話。等我們回來,發現手機已經換到他的另一邊肩膀上,他對著裡頭說:「他們回來了。」我們沒辦法動手。他將我們拉到觀星台,一文不少地收了錢,然後去街對面吃飯。因為心中極為氣恨,在走出去一段後,我撿起石塊,朝麵包車車窗扔過去。打在輪胎上。

在觀星台旅遊風景區的口子上,有間老供銷社。一名老人坐在門外角落一張辦公桌前,戴著一隻五倍放大的鋼絲眼罩,握尖嘴鑷,在已拆開的錶盤內掏來掏去。他強調道:「這裡可是寸土寸金。」他約莫六十歲,皮肉鬆垮,然而衣著整潔、端莊,白髮薄薄一層,向後梳齊,略微蓋住發紅的頭皮。每當有人路過,他便抬頭,擺出一副技術人才的架勢,試圖誘拐走他們對醫生、科學家與實驗工作者的尊敬。同時他還暗示自己是一名詩人。桌面上放著由郵電所準時送來的黃色紙筒,裡邊包著捲起的詩歌函授雜誌。大約有讀書人過來,他便說自己本期發表五首,可能是創刊以來單個作者一期發表數量之最,可以稱之為專輯了。「想想全國有十幾億人吶。」他補充道。來者敷衍著。對看起來是文盲的人,他並不熱忱,但當他們因為無聊而抓起那些拆開沒拆開的印刷粗糙的雜誌並裝模作樣地看時(有時還抓反了),他便支起耳朵,等待對方發問。他在等他們翻到有他的那一頁。可他們終歸是禮貌地將它放回原位,心情極為平靜。可以想見他遺憾之至。我像上帝特意派遣的使者走到他面前。果然,在我只是問了一句「這些是詩嗎」後,他便迫不及待地拆開紙筒,抽出雜誌(它可能郵購了二三十本),並將指甲修理得極為乾淨的指頭摁在厚玻璃上,指點著玻璃下壓著的十幾首由他撰寫的極短詩,口若懸河地講起來。

《無題》

產房在太平間的底下

《我有三頂帽子》

紅 黑 白

帽 帽 帽

子 子 子

《糾纏》

你我盤算來生不注意今天

「我們尋找一切事物蘊含的意義。或者說,我們向一切事物付諸意義。我們在書寫時儘可能簡單、節省,目的就是為了將巨大的只可意會的含義釋放給讀者。就像我們給出的只是一夸克的鈾,卻最終導致宇宙大爆炸。」他說。

後來,我們看過觀星台,從觀星山下來時,修理鐘錶的桌子已收進供銷社,老人正背著土黃色的書包走向新城。天色將晚,紙屑與落葉在寬闊的柏油路上飛舞。老人以本地人的自信選擇小路,因此送了命。我們一直跟在後頭,驚嘆於他此刻的老邁。他駝著背,側好身子,將顫巍巍的右腿挪到下一級石階,再將左腿移下去,要等兩條腿都站在同一級石階上,抖一抖,他才繼續側著身子將右腿挪向下一級。腋下汗濕一大塊。他不時扶住石壁歇息,並粗重而賣力地呻吟起來。他還放出機關槍一樣的屁,噠噠噠噠,沒個休止。處死這樣一個軟弱的人讓我感到羞恥。我記得當他艱難地轉過身來面對我時,眼睛裡閃現出一種極度的驚恐。他讓人想起被屠刀頂著的牲畜。他的褲子分三次尿濕,那濕答答的舊痕尚未停止洇開,新的一團更深更黑的的液體便又湮透出來。老人倒地時,我好像看見他射向我的眼光,揚到空中去。是啊,那是一道筆直得簡直可以從空氣中分辨出來的光柱。我們只在書包里翻出四十六元及一塊老式手錶。他的生意篤定不好做。因為他死得如此軟弱,我也自感軟弱,總覺得自己是欺軟怕硬。

在距觀星台火車站不遠的瑪蒂娜購物廣場,一條陰暗的甬道,凌晨,我們搶了一名還鄉者的皮包。因為只顧瘋跑,自始至終不曾回頭,被劫者撿回自己的命。他的兩隻皮鞋先後跑掉,急促的喘氣聲在拱形的牆頂與牆壁間迴響。一千九百元整。在下陳鎮(當地第二大鎮),我們用等待殺死一名年輕人。我們偽裝離開小鎮:在旅店結過賬,最後一次去撞球廳消磨時間,並在和老闆打招呼後登上門前的過路客車。我們在連接水泥廠與鎮上的那條荒涼小道(另有一條相隔遙遠的破碎的大道供水泥罐車行駛)上等了差不多七小時,才看見那輛改裝過排氣管的本田摩托轟鳴著開過來。在行駛過程中,他像騎馬者一樣弓著背,眼睛緊盯著車燈照耀的路面,我從變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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