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狼狗被打了一拳,又被推了一把後,身體向後倒去。傳來後腦殼撞在床架上的悶響。狼狗垂著雙臂,身體朝下滑。在這過程中,他抬起眼帘勉強看了一眼,又闔上它。你走過去,托起他歪斜的腦袋。我以為你是要探他還有沒有呼吸,不料你對著他一邊的顴骨又兇狠地打上一拳。他的小弟發出「壞事了」的低呼,從床上與室外跑過來。你掏出早已磨尖的牙刷柄——你是從錄像片里學來的——抵在為首者的頸上,說:「想死的都過來。」

呂警官來後,他們扯著他的袖口,七言八語地說:「忒不講理了,人都要死了,至少是生死不明,還要趕過去補一拳,真是凶得要死啊。」為配合他們,狼狗以近乎邀賞的姿態,大聲地呻吟。「你不是死了嗎?我操你媽。」你當著警官的面,要過去踹他。所幸呂警官一貫喜歡息事寧人,到底還是放過了你。雖然現在想起來,這事情還不算小。

「怎麼一回事?」呂警官將你拉到門外,問道。

「我揍他了。」你說。

「我知道你揍他了,我問你為什麼揍他。」

「他想讓你們擊斃我。」

你是從我鼻青臉腫地回來知道狼狗用心的。因為站在槍口前,對警官說你根本不會划水,後來我被狼狗他們叫到倉庫角落,和另一個得罪他們的人打「拳擊賽」。他們則在一旁下注。直到我們中的一個被打出血來,這項「賽事」才會結束。這位叫宏梁的小兄弟你可能不知道,那陣子發大水,勞教所就被困在水中央。那雨一直在下。差不多不是下,而是嘩啦啦地往下倒。那天,我們都在傾圮的圍牆那裡救險。宏陽你彎腰站在壘好的防洪堤上邊,和另一人接我們扔上去的沙袋。天色本就陰暗,加上趕上快要斷黑了,便很難看清誰是誰了。這時來了一伙人(那時大傢伙兒都在跑來跑去誰管誰啊),衝上堤,看也不看,就將你推到幾米之下的洪水裡。然後就聽見他們喊:「艾宏陽逃跑啦,艾宏陽逃跑啦。」

這喊叫聲藏著三處不合理:

一、不是喊「跑了」,而是喊「逃跑」;

二、指名道姓:艾宏陽;

三、一伙人一起喊。

這說明他們精心準備過這句話。然而當時誰會顧及這些,警官掏出槍就躍上防洪堤,四處找你。後來你說,兄弟啊,非常時期子彈不認人,它才不管我是逃跑還是求救呢。情形確實如此。我想你就是逃掉了也嗆死了。我光一聽撲騰的聲響,就知道你不會水。只能說狼狗這件事謀劃得真好,不是他後來找我算賬,我們都不會知道搞事的就是他(他們這樣同謀起誓,說:「若不先殺艾宏陽就不吃不喝。」這樣同心起誓的有二十多人)。你就不要謝我了,你還要謝我,我們的命不就是相互給予的嗎?後來,你單獨將狼狗叫去,揍了三次。他威風掃地,然而一次也不敢上告。最後一次你是為我揍的。我知道。因為你要比我先出來。你掐著他的脖子說:我的兄弟就是你的兄弟你知道嗎,我的兄弟有事就是你有事你懂嗎。

狼狗說:是的,是的。

你說:你起過弄死我的心,我若起了同樣的心,就會把你家孩子煮吃了你知道嗎,還會鹵好給你送勞教所來懂嗎?

後來狼狗還真沒再惹我。

你出去時,我說,出去就要趾高氣昂地出去,不要輸給這個社會,讓那些個人瞧不起。我那一套衣裳,雖然有些陳舊,但總比你來時穿的的要好,而且只要乾洗一下,就跟新的一樣。小兄弟你看,現在宏陽他穿衣服就有自己的樣子了。人們只要再提及他,就會說,哈,就是他,就是那個人,宏陽。在人們腦子裡閃耀的就一定是宏陽現在穿的這身令人難忘的衣服。

從勞教所出來後,我在社會上混了一段時間,又進去了。這次是勞改。人生隨便一過,就把看守所、勞教所和監獄混了個遍。一開始我還是電池廠推銷員,還在報社當過發行員、校對、見習記者。跑熱線。看起來有希望轉正時,嫖娼被抓。他們說:「你繳不繳罰款,不繳的話,給你辦拘留。」我綜合考慮了下,選擇拘留。後來我就再也找不到工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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