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陽有如一名異鄉人歸來。他穿著(還不如說是拖著)泛著油光的牛仔褲、一雙像石灰窯工人穿過的皮鞋、只有一隻襪子的襪子,背上隨便搭一件插兜開裂的黑色風衣。頭戴一頂西部牛仔遮陽帽。身上散發出一股我們常在養一堆貓的人身上聞到的味道。他坐在郵電所外刷了綠漆的空心管欄杆上,每隔幾分鐘朝地上扔下一顆煙頭。二十七日,我們大清老早地去牛角壟接他,勞教所說頭一天已釋放,因此我們知道,自去年今日算起至今年今日不是一年,而是一年零一天。我們懶洋洋地找了一兩日,沒找到,直到一周後他自己出現在范鎮街。與想像中的久別重逢不一樣,他露出的笑節制,有限,掩飾不住其中的凄惶。失蹤的這些日,他一定沒幹啥好事。要不然不會這樣不安。宏陽一整天都坐在這兒,誰都請不走。敏感的人意識到,他是在這裡等人,這人就在鎮上或者就要來到鎮上,或者不如直說,他要等的這個人就是袁啟海。他在為自己能否重新立足本鎮賭博。他必定已經下注,現在就是等著對方出牌。他要麼贏回來一些,要麼輸個精光,從此消失於本鎮。」

「袁啟海接到妻子的電話後,離鎮,去了幾十里外的縣城。到現在還沒回。拿起話筒時,袁啟海壓不住火,認定自己的女人好吃懶做,不思進取,只會浪費時間與糧食。掛掉電話時,他對她仍感憎嫌,但在精神和行動上已和她站在一起。根據她的描述,未知的魔爪已經觸及到這個家庭最脆弱的那部分——也就是他們惟一的女兒——身上。它沒有徵兆卻是預謀已久地到來。它消失得那麼快捷,那麼徹底,但留下的意思又是那麼明顯,那就是它一定還會再來。袁啟海從保險柜取出槍,心急火燎地去縣城。在那裡他除開不得要領地發一通脾氣,什麼事也沒幹成。經過權衡,他決定將妻孥暫時帶回范鎮。」

「吉普車急打方向盤,停在派出所門口時,坐在欄杆上的宏陽禁不住跳下來。輪胎將小石子碾進地皮,發出清脆的聲響。嘭,他們先後甩上車門朝台階走去。僅僅是出於對新地方的些微好奇,袁啟海的女人,那向不願下鄉的女人本能地回頭,看了眼街道,然後依照慣性走上去。一秒鐘或兩秒鐘後,她止步,緩緩轉過身來。恐怖的想像重新湧進她心裡:(啪),胰島素筆的針頭捅進隆起的腹部或者猛拍訂書機將孌童過長的包皮裝訂起來;一張A4紙它鋒利的邊緣有如剃鬚刀刀片猛然割向鼓脹的眼球;尖利而齷齪的指甲吱吱叫著刮向墨綠色的黑板;嬰童(其臂嫩如鮮藕脖頸抹了爽身粉)在收養著很多流浪藏獒的屠殺場蹣跚學步;電鑽旋轉著肢解布娃娃;一塊紅磚跟著奔跑的小雞移動為著將毛茸茸的它拍成一張標本;兇手在拉著長線準備縫合小孩的嘴唇。她用力掐著丈夫的手臂,然後指向正伸長脖子朝這邊張望的宏陽,就是他,化成灰我也認得。『回了啊?』宏陽走過去,朝所長摘下帽子,露出薙平的頭髮。袁啟海靜靜地看著,像是已付賬的顧客對著貨物核實廣告上所說的內容,忽而一巴掌抽向那正訕笑的臉。宏陽體魄何其之好,卻還是趔趄著歪向一邊。在袁啟海接著踹過來一腳時,他索性倒地。袁啟海踢走那掉在地上的帽子,使它飛到路中間正奔行的輪胎之下,然後單膝跪向宏陽的腰腹,按住宏陽總是想仰起來的頭。『我只是——』宏陽每要分辯,嘴角便會挨上一拳。我印象特深的是——」(您印象特深呵呵,許佑生想,您當時幾歲)

「——當袁啟海揭開槍套的子母扣時,理髮店的錄音機正播放到一首遼遠、空無、沒有痛苦也沒有歡樂、卻表現出所有人類情感的歌。一個不知年齒的女人在唱。在經過很長時間淺唱低吟的鋪墊後,在想像中穿著少數民族服裝的這名漢族歌手,展開歌喉,將輕靈的呼喊像放飛什麼東西一樣,一路放飛到雲層。眼見著它要消失,又大江大海地奔回到地上人們的眼前。於是我們的靈魂跟隨著歌聲一次次地升空,一次次地下凡。我們如此超然。屠殺卻又近在眼前。人群無聲地奔來,佔滿公路。車輛起先還能從路邊的水溝歪歪斜斜開過去,後來便完全無法通行。一些派出所的人張開手攔住那些看客,都回去,沒什麼看的;另一些則彎腰徒勞地勸他,袁啟海。後者正一顆一顆地朝彈匣按子彈,一共按進去五顆。他和施瓦辛格先生一樣冷靜。從這刻意展現出的冷靜看,他想控制住的不是自己殺人的念頭而是一槍斃掉對方的急迫慾望,好讓行刑進行得像一場精密的手術。他將彈匣拍進槍身,扳動擊錘,隨即雙手配合拉動槍栓。別這樣,他的下屬圍著他焦急地繞來繞去,別這樣,袁所。『走開。』他陰沉沉地說。隨後他朝天試上一槍。藍煙從槍口噴出來,因為后座力,槍支陡然後仰。在雲層深處傳來一聲震顫的迴響。觀看的人群於是分幾個方向逃竄開,逃到自以為相對安全的位置。在電線上待著的鳥兒都飛跑了。磁帶在錄音機里猛然卷帶,喇叭發出連串怪異無奈的呼喊然後猛然喑啞。袁啟海雙膝壓住宏陽胸膛,掏出手帕擦拭那長一百九十五毫米的手槍以及宏陽正在出汗的額頭。此時財政所所長走來,他以公家人同時是一名長輩的身份說:『別這樣,想想咱家孩子。』」

「我知道,」袁啟海回道,「我正是為孩子著想。」

「我只是——」宏陽又開始說。袁啟海死死掐住他的咽喉。宏陽的臉憋得通紅,太陽穴邊青筋暴突,眼球快要迸出來,而雙手則不停拍打著地面。起初他不知該如何解釋此事,後來迫不及待想解釋時,要麼是槍聲,要麼是喧鬧聲,掩蓋住它,要麼像剛才,剛要說出來便被掐住喉嚨。要到宏陽差不多憋死了,袁啟海才鬆手。他彎起一根指頭輕輕劃撥宏陽的額頭——這讓我想起在吊水前,醫生也會用一根指頭去劃撥嬰童的額頭——然後將冰冷的槍口頂在他認準的某個部位。正大口喘氣著的宏陽身體瞬間綳直,因為綳得過直以至臀部高高地離開地面。

宏陽翻起眼白來。嘴角也吐起泡來。人們說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他長起了白髮。要過那麼一會兒,他的身體才重新軟起來。他的呼吸變得均勻,眼睛也平靜不少。他不時搖頭,想擺脫那惱人的槍支,不是說他想躲避死刑,而是說他嫌它擋住自己諦視寂靜的天空。他低估了袁啟海保衛家園的決心。為了讓袁氏知道自己不是好惹的,他很有分寸地幹了一件事。他樂觀地以為憑這做得很有分寸的事,自己只會招來一頓毆打。他顯然低估了這名退伍軍人對女兒的愛——(「武警。」許佑生說。)

「——是的,退役武警。」在眼睛一閉,流出好大一泡淚水後,宏陽變得溫順起來,開始配合起袁啟海槍殺自己來。正像臨終者配合活人給自己穿上壽衣、病人配合醫生給自己穿上手術服。人們一步步後退,包括那些勸說勸累了的人。袁啟海將食指探進護圈,挨上扳機,調整呼吸,慢慢摳動。後來我知道這個動作叫做預壓。有意預壓,無意擊發,據說這樣子彈才會射得端正。在扳機眼看就要摳到擊發位置時,袁啟海輕輕鬆開指肚,攏起嘴唇,吐出一口長氣。細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滲出來。「我只是想——」當宏陽再次要說什麼時,袁啟海重新將槍支頂上去。從扳機護圈裡伸出的指尖不受控制地顫抖。他袁啟海在掙扎。一個他死活要摳動扳機,另一個他則堅決反對;一個他憤怒地說,你可是一個女孩的父親啊,因為這可怕的遭遇,孩子媽的眼睛都哭腫了,哭得像一個桃子一樣,你知道嗎?另一個他雖被這劈頭蓋臉的指責弄得無以自容,卻還是死死抱住第一個他的腰,說:「別衝動,你別衝動,別中了對方的奸計。」在這緩慢的進程在這半毫米半毫米的艱難進退中,他那原本黧黑的臉變得黃而透明。每當他咬緊腮幫,吸進一大口空氣時,骷髏的形狀便從他的臉皮之下顯現出來。袁啟海一次次將槍戳向宏陽的額頭,一次次地撤下。到這時,佑生,我才知道,殺一個人哪有那麼容易。袁啟海最後一次做出努力時,微微閉目,口中念念有詞。就像跳水運動員在跳板上展開雙臂時,最後一次默記全套動作要領。就在這時,就在他不停念著擊發、擊發、擊發的口語時,一輛疾馳來的自行車滑向路邊,騎行者跳過來抬起袁啟海的胳膊,同時將袁啟海手中的槍繳下。是何東明阻止了屠殺。或者說,是袁啟海等到何東明過來阻止了自己實施屠殺。「你腦子在想什麼呢,老袁。」何東明喝斥道。能看見袁氏跪在那兒微微抽搐。我想他的心靈在大哭。他差點將自己送進牢里了。

「算了。」何東明將槍塞進袁啟海的槍套,扣好子母扣。

「我要不是看何主任,我要不是看東明的面子。」袁啟海不停踢打著宏陽的腰身,說。後者四仰八叉地躺著,尿液如河流解放出來,使地上像是有了一團較大的陰影。「算了。」何東明繼續說。未來人們將認為這是一場盲目自信的悲劇。一所之長,沒有很好地分析形勢、制定策略,而是被憤怒與衝動弄得騎虎難下,最終像毛孩子一樣,被自己的膽怯擊敗。宏陽贏了。當然,在當時,宏陽展現的是失敗者的姿態。他從地上爬起來,三跪九叩,不停哭泣著,說:「我只是個不懂事的鄉下人。」

「什麼?」袁啟海說。

「我只是想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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