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遊盪很久,中間還目睹一場歷史與現實交織的纏鬥,終於遊盪至二樓。宏梁坐上胭脂紅色布藝沙發,攤開身體享受這權豪勢要才能享受的舒坦,二郎腿高高架在外邊。許佑生坐在軟體圓墩上,注視著超大液晶屏里自己的影子。「這就是中國和西方的區別,」從沙發里傳出聲音,「西方將一切弄成有規律可循的公式而我們順其自然,我們得到各式各樣的葫蘆,而他們得到規格統一的電器、槍支與船艦。它(液晶屏)就是西方人留給我們的一塊黑石。」電視柜上的實木音箱方方正正,旋鈕呈合適的弧形,它設定好拇指與食指的距離,讓你捏上去時便不由自主地轉開它:超重低音,不是對凡界的聲音進行簡單模仿,而是過濾、改造、深加工,比真實更美更震撼,正如電視那呈現出來比現實的紋理還要清晰的高清畫面,使人得以進入天堂。牆角立著雙門飲水機,水從不曾被飲用,下層保鮮櫃藏著黑啤、咖啡與伏特加。四周之內,惟有一隻保險柜格格不入,造屋時它便被糊在牆上,四條支腿也用水泥糊在地上。如今,綠漆剝落,櫃體露出可以吹起的鐵鏽。

「它就是這件丟人現眼的事的起因。」宏梁說。

樓下,那道義上而不是法律上的寡婦仍在哭泣。她坐著的地上散落著黃表紙、煙蒂與不忿的唾沫,香爐倒伏,一隻杯子摔碎,藤椅曾被移動因此屍體現在面牆而坐。大戰剛去,一片狼藉。她抱著他的腿哼叫以至宏陽二字最後變得極為模糊——嗡嗡,我的嗡嗡唉——就像爛熟的簽名最終變成一團懶洋洋稍作起伏的波浪線。宏梁豎起耳朵,判斷出還有幾個女人留在那兒。她們勸阻不了那下定決心的哭泣因此沉默著。而如果不是她們在,她斷不會哭得如此沒有節制。她就是哭給她們看的。

「你覺得她是為事情鬧成這樣哭嗎?」宏梁說,「膝下荒涼,丈夫又新死,他屍骨尚未下葬呢自己便遭此攻擊,不由得不生氣,是這樣嗎?是。但不全是。也可能是她沒辦法應對這複雜的局面,便通過哭來遮蔽自己。就像雉雞,只顧一頭栽進雪地躲藏起來,也不管尾羽是不是露在外邊。她對愚蠢有自知之明,知道要是論理的話,自己可是一句話也說不清。她沒見過這麼多錢。雖然這是她應得的。但這麼多錢還是讓她感到驚慌。她擔心別人會質疑她獲取這筆遺產的合法性,而後來果然有人說——我看就是水枝娘也沒資格——雖然有人嚴厲駁斥這樣的言論,但她還是為此膽戰心驚。沒有比看守一筆巨款更令她感到期待又害怕的事了。彷彿雨夜獨坐孤廟,耳聞馬蹄聲疾,而你一下還不知它們是從哪個方向奔來,真正到了風聲鶴唳、草木皆兵的地步。她只是前妻,保衛她的只有一張紙條,上邊的字她可是一個不識。是木香憑藉她的智慧或者說必死的決心平息了爭端,但為著驚慌,水枝還是躲進哭泣的帳篷,死活不出來。我跟你說過她善哭,反覆哭只為著強化自己受難的形象——」(木香用衣袖揩下屍體耳下的肥皂末,喚道:「弟啊,聽得到我說話不。」過了一會兒彷彿確信等不到回應,她轉過身,以癌症病人那慣有的疲憊而冷靜的口吻說:「你們誰想要錢,現在都可以來拿。我分文不要。別再為難水枝和宏彬。你們現在就在我這裡拿夠、拿足。今後誰要是打宏彬和水枝的主意,我就死到他屋裡去。」說罷,她從衣裳里翻出四張存摺,一把丟在地上。小周真彎腰要撿。木香便撕心裂肺地喊,「弟啊!弟啊!我來了。」然後以最大的氣憤搖晃著身軀以使疼痛的它走得快些,最終在要一頭撞上牆時被死死抱住。「木香姨娘是真的想撞死自己。」許佑生說)

「——是啊。瞧瞧他們那點出息,錢是你掙的也就罷了,又不是。木香幾個其實很仁義,許諾凡宏字輩的兄弟一人分一萬元,憑空得一萬,你還要怎樣?分這麼多錢也是很現實的。宏陽這些年是掙的多,但也花了不少,他就沒打算積錢。他以後是打算積的,但那是以後的事。現在他死了。他死了,手頭就這麼些。一人分一萬怎麼了。你還能怪宏陽生前沒給你們每個人多留點么。說得殘忍點,宏陽就沒打算給你們留。宏彬拿得最多,十萬,但原本他可以拿二十二萬。宏彬跟隨宏陽最多,出生入死十幾年,沒功勞也有苦勞,何況一切後事尚需他料理,更何況艾灣今後的利益也需要一個人鞠躬盡瘁去料理。這可是隨時要坐牢的啊,除了宏彬有誰願意去。我一貫瞧不上你宏彬舅,人不聰明,但獨獨就他還有一點公心。」

「木香和水枝也講公道,著手找保險柜鑰匙時,便叫宏彬到場。他們翻遍衣櫃、抽屜、床底甚至馬桶水箱,都沒找到。宏彬不停考她們,以讓她們猜出死者留下的謎語:他喜歡將貴重物品放哪;最後一次開它是何時;鑰匙長什麼樣。諸如此類。她們回答起來莫衷一是。最終在再想想的催逼下水枝說出一件她也不知道有沒有意義的事:五六年前,宏陽喝得酩酊大醉,自港北那邊歸來,路過阮家堰,對著孤獨的房屋喊,『水枝你出來。』水枝便出來;他又喊,『你站那。』水枝便站在那裡。他忽然哭起來——耍酒瘋,她對他們說——並朗誦:『不管怎麼說,不管我對你水枝做過什麼,都不管,要是我出事了你就住回去,好好收拾下四樓。』她一言不發,聽到他又說死東西滾便回屋去了。在他們在一起不在一起的時光里這是他說得最多的——滾,死東西——他難以掩飾自己對她的厭惡。現在看來,宏陽對死早有預感。但當時可能是怕被抓進去,判無期或槍決。他厭惡水枝就像我們也厭惡自己的親人,可一旦大禍臨頭,他又知道只有她還勉強算得上是自己可以託付的人。他們仨爬上通往三樓的旋梯,看見四樓只留下一個洞口,宏彬搬來木梯和水枝爬上去。水泥地面隨便抹平,灰塵足有一寸厚,除開幾根翹起的鋼筋什麼都沒有。他們再四巡查,幾乎將每個顆粒都看進眼裡,然而還是一無所獲。下來時,木香說水枝你腳下是什麼東西,他們便看見她鞋底粘著小土塊。扯下還有點粘性的皮筋,磕開土,便看見一把鑰匙。他們用這把鑰匙打開保險柜,發現十張信用社與農行的存摺、一張紙條。看得出宏陽寫得很吃力也很認真:

「存摺寫水枝名子(字)的給水枝,寫木香名子(字)的給木香,秘(密)碼是她門(們)農曆生日,另兩本給宏彬,秘(密)碼是我農曆生日。你門(們)有事記得找范正(鎮)何東明,我死那(哪)都圓(完)屍埋羅(螺)絲旋。翻開存摺才知宏陽盤算已久。他雖然沒給自己積下幾個錢,卻還是給他們各存了一定的數。凡存摺里有取款記錄的後來都原樣補存,以後又另存不少。他們欷歔著掉下淚來,分好存摺。宏彬只願得一筆八萬元的,另一本十四萬說分給同族兄弟。木香說她出。他們互相推讓,最終決定給另二十一位宏字輩兄弟每人一萬,宏彬出十二萬木香出九萬,水枝免出。這本是件好事,設想在今天就將錢發出來,整個村莊將過得多開心,可是宏彬向來能將好事辦成壞事。他可以叫施仁、施義、施恩、施德隨便哪一個去范鎮把錢取回來,他們都靠得住,但他只是許諾葬禮後分。要麼你就別許諾。這等於是將自己的錢算作別人的錢,然後自己欠著。而且,這是一個群體,中間有誰耍橫,都可以動用群體的名義。那群體中的人要麼附和,要麼沉默,他們才不會替你打抱不平。你拖得越久。他們越覺得裡邊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事。錢就是這樣,到手了人就變得可愛,讓人惦記著他就會想七想八。宏彬總覺得別人辦事不牢靠,其實他自己最不牢靠。」

說到此時,宏梁起身,說你等下然後在房間尋來尋去,沒找到紙筆,因此最終是用口紅在許佑生面前畫出示意圖的。透明茶几吱吱作響。

「會不會看出一種平衡感?」宏梁說,「旗鼓相當,勢均力敵,各有千秋,不分軒輊。你可能覺得今天的事情,不過是因為一個女人在牌桌上放賴。這都要怪施明的妻子小周。小周在詭謀狡算、撒潑放刁方面堪稱極品。但要說,她一人能有多大能量,能將場面弄得如此失控?她的作用,不過是點燃政通與政達這兩支人三代的積怨而已。他們兩支以前從不曾起肢體衝突,彼此言語也客氣,但私底下互相以對方為卑劣人種,輕蔑、厭惡了八十年。他們在家裡實行的是醜陋的教育。他們一代代追憶民國時期德安縣蒲亭鎮那一間旅社。他們所議論與想像的客房,物理條件一模一樣:處在頂樓,外牆高而險峻,惟一的窗扇關嚴,窗紙不曾捅破,窗檯未發現任何人與動物留下的痕迹,門從內閂好,晨起時看仍是從內閂好的,房內也無任何窟窿,可謂密不透風。然後他們一代代向子女這樣分析:『因此,除開自家兄弟,我想像不出還有誰能弄走這筆錢。』政達這支認為是政通偷竊了,政通這支認為是政達賊喊捉賊。事發前,政通與政達還是世上最好的兄弟,他們冒著春雪出門,背著同樣多的貨幣。行前,父親叮囑他們:這可是你們興家立業的基石,是你們分別成為一脈祖宗的原始資本。他們住進客房,次日晨,政通的包裹仍枕在頭下,而政達懷中的不翼而飛。兩人一起焦急地尋找,幾乎將所有可能性都想到,然而看起來都不成立。當政達終於將猜疑的目光(那些受到損失的人總是特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