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時候差不多了,宏梁提起塑料袋,招呼外甥朝宏陽家走去。袋內藏著母親佩戴多年的發簪(她口口聲聲說是銀的)、一包群英會香煙及一張宏梁與哥哥的合影(宏梁作為孩童被抱在懷中。哥哥年輕時就老而陰沉,一副短命相)。老婦人說:「你帶信去。」

「帶什麼信?」

「帶這個。」

「帶給誰?」

「宏陽。」

「什麼?」

「封印時放進去,叫他問你哥,屍骨在哪裡。」

「怎麼回信呢?」

「自然會回的。」

宏梁走得極慢,每行一步都要將全身重量穩妥地交付於大地,鞋底總是發出咕的一聲響。已不是享受這旅程而是咀嚼了,宏梁大人許佑生被阻擋得難受,有時走向舅的右邊,有時走向左,但不敢超越。天空有如裝了吊索及軸承的頂棚正帶著它沉甸甸的黑暗與湖水般的腥臭一級一級降下來,地上紙屑飛舞。宏梁邊走邊嗅,說:「明日落雨。」許佑生未及吭聲,他又說:「就是要落,明日你看著就是,十幾日哪日不好選明日。」

「誰做主的?」

「宏彬。」

孩子們飛旋而去,道士作為不夜城的使者已駕到。他懶洋洋地敲鈸,本村的嗩吶手吐著舌尖(就像是要吐掉粘在上頭的糠秕),然後含住簧片不歇氣兒地吹起來。一條聲音的蛇在空間彎曲遊動,優雅而熱情,永不墜落。罕見的節日降臨這死氣沉沉的村莊,所有人開始發癢,而宏梁還在惟一的聽眾面前表演長輩的沉穩。他繼續說:「除夕將至,何老闆開著三台車裡最破的那台來到艾灣。他囁嚅著,苦不堪言,終於還是說:『我好沒用,沒給弟爭到光。』人們感到預言被證實。當初何老闆邀宏陽入股可是眉飛色舞。他拍著胸脯許諾,若說那利益,多而易得,俯拾即是。當時他們曾提醒宏陽多少要掌握點財會與合同的知識,宏陽卻說不需要,掌握了反而被人玩得團團轉。他拿出二十萬元連張收條也沒要。如今,何老闆拉開皮包,取出僅有的五萬元,然後敞開它,意思是再無分文。何老闆頭低著,做羞愧狀,眼睛卻抬起來,赤裸裸地觀察宏陽。『按比例你分到四萬,我從自己分內勻出一萬補你。』」他說。

然後為了阻止宏陽反駁,他開始講述經營一座煤礦所能經受的所有災禍:滲水、塌方、瓦斯爆炸、敲詐、勒索、索賄、被迫贊助、盜竊、舉報以及運煤車連續翻車。它們統一轉化為巨大的成本。運氣不好啊有些事你簡直都想像不到但還是趕在一起發生了他說。說到凄涼處,他用沾滿煤灰的手擦著眼窩。就像這五萬元也是東挪西湊才將將備齊的。然而誰都知道新礦是印鈔機,每天需要多少就印多少。何老闆在車內還預備了一份兩萬元一份一萬元,為的是分兩次應對宏陽的不滿。在生意場,第一道說的數目都是不算數的,然而宏陽大手一揮,收了。何老闆竊喜過頭,辭了飯,抓緊跑了。那車遇見溝坎便蹦過去,震落好些零件。何老闆就是一路蹦回去的。後來宏彬聽說,匆匆趕來,舉起四根手指說:「何賺的是這個數。」

「四萬?」宏陽問。

「四百萬,起碼,最少。」

「我們以為宏陽會找何老闆算賬,然而他說:『你不能從何賺多少考慮,你要從我的角度想。我不出工不出力,待在屋裡就穩賺五萬,你告訴我哪裡還有這樣的好事情?』聽起來他像是在找台階,然而他就是這樣的人:大家有的原則他沒有,大家沒有的他又有。」

不過是越來越有耐心罷了,如若不死他篤定是要將何家底弄空的,許佑生跟著舅舅來到屋前,弄得一乾二淨。門前的琉璃瓦下原有一盞吸頂燈,如今又牽來一盞燈泡,群蛾飛舞。樓房高達四層有如崗哨傲立村中,三、四兩層並無用處在興建前就已預見然而宏陽浪費得起,如今它還在上演鮮衣怒馬、酒池肉林的盛景但過完今夜便會淪為無人問津的破廟。也許水枝會搬進來住。然而正是她搬進來會讓它破落得更快。綠色對子已貼上。在去舅舅宏梁家洗碗前許佑生曾將它送過來。電瓶車還停在門前棗樹下。當時宏彬一邊展開一邊念:「諒無後人,是不是諷刺宏陽沒有後啊?」

「不知道。」

「還有橫批,可歌可泣,是什麼意思?」

「不知道,祝老師說這是汪精衛寫給自己的輓聯。」

宏彬顯得非常憤慨。許佑生眼見著他要撕對子,鞋面上白布也沒縫,便趕緊去舅舅宏梁家了。如今看來還是被張貼上去了。門前一地的鞭炮渣,小孩們挪動膝蓋在炸開的紅色白色炮紙里尋覓引線沒點著的並不時爭搶。許佑生與舅舅走進屋內。到處是氣味,不用睜眼便能想見:

一盞燭火剛剛熄滅正冒出一縷嗆鼻的黑煙;

地上鋪著栗色麻袋它曾灌滿陳糠;

衛生間的門關不嚴(雖如此每個人出來後還是試圖將它關嚴)昨夜噴過消毒水;

有人哈欠連連並且在嘴巴張得最大時猛打了一個寒噤就像是排完尿全身哆嗦了那麼一下;

好幾人的褲襠有臊味,尿液每隔十幾秒便從馬口滴下一滴有如愛生鏽的水龍頭;

鍋中在焯肘子;

炒好的花生端過來了香味又脆又硬;

酒精漂浮在死人與活人的血液里;

水枝與木香清潔屍體時使用了雕牌肥皂;

各種烤煙在燃燒;

漆匠在一遍遍刷棺材那棺材就像穿上新衣。

人們摩肩擦踵進進出出,帶著節日才有的被特許不眠的興奮勁兒。當然他們在遇見死者親屬時,總是表現得神色凝重,就這麼走了啊,一個人就這麼走了,說走就走,但這哀傷里已沒有一丁點驚愕與痛苦的成色。房內,那宏陽暴死的場所,傳來洗牌聲,就像暴雨噼里啪啦落在瓦上,很快雨停只剩零星雨點。幾位婦女手腳麻利地抓牌出牌。「七萬。」有人這樣朗聲念著自己打出去的牌子。

許佑生望向供桌上的遺像,這也是他帶來的。「褲襠有屎沒有?」接過遺像時,宏彬問水枝。後者擠膿一樣擠出一滴淚,冷漠地搖頭。「有的也不會有屎,他晚上吐那麼多,」宏彬雙手扶住香檳銀畫框俯看著又將它舉起來,說,「偉大,宏陽你真偉大。」人們圍過去帶著他們對照相這門巫術的強烈興趣,他們觀看的表情完全符合許佑生心中期許的:眼神獃痴,嘴唇微張,手執半根煙一動不動惟留青煙繚繞,他們死死盯著那在照片里盯著他們的人,沉浸於痛苦的記憶,昨日,他們還被他驅遣、攆逐、控制和玩弄,如今他們得相互蹭著胳膊(「咳,一樣沒了。」「是啊。」),才能確認這大人物已死去而且是一了百了地死去(不像新屋趙家的十六爺死了三次還沒死掉)。水枝摸出油紙袋,舔了幾次指尖,取出皮筋箍好的散錢,給過許佑生後又扒開他的手核對。而後端來一盤餅乾,緊扣著嘴唇就像是在用腹語說:「吃點吧。」許佑生連忙婉拒。她便一人走了。她明明走過宏陽的屍體又返身跪下,抱住他的腿就哭,淚水頃刻澆濕了地面。婦女們趕來,她便借著她們的胳膊,骨軟筋酥地起身。沒走上兩步,便恢複成農村婦女慣有的能幹步伐,招呼新來的客人。「來了啊,」她說,「先歇。」

許佑生在鎮上開影樓。風格是官邸法式。落地窗帘。美式樺木長餐台。元首會議室。橡木大桌(令他感到造孽的是,因為這個會議室最像會議室,鎮政府時常借用開會,時常還拉上一條橫幅)。鋼琴模型。吧台。壁爐。諸如此類。無法上班的他試圖通過它贏得一個社會地位。裝修完畢後房東提出漲租,他的父母最終認了,說白了這是給他一個能讓他安心待在家的玩具,這總比放他在社會當流氓要強。「這個要幾千元那個也要幾千元。」他的母親總是埋怨。這導致他無法添置轎車或摩托車。「你要是能掙錢,就用你掙的錢買去吧,要不就等我死。」她說。他們曾幫他買了九江職業技術學院去讀,究竟還是肄業了。影樓和賓館是鎮上最時髦的事物,可惜顧客讓人失望,時常在原木地板上踩出泥條有時僅僅為著惱火許佑生便將這些上門的顧客攆走。對這些鄉巴佬,他永遠解釋不清何為真實,何為自然,何為諧調放鬆。他們總是妄圖將自己獐頭鼠眼烏臉鵠形三分像人七分像鬼的面目一把套進紳士、明星或童話的框框,頃刻變為絕世佳人。要麼呢,就像束手待斃的人恐懼地看著鏡頭,瑟瑟發抖,怎麼鼓勵都沒用。他們無法成為像樣的模特,無法滿足許佑生成為一名攝影師的夢想。「對,兩腿交叉,手不要背在身後(不要像只挺著肚子的直立行走的青蛙嘛),就插在褲兜里,不要全插進去(你又不是乞丐為何總要去摸褲兜里有多少只鏰子兒),留一根拇指在外邊,對,留一根。就是這樣。古德,古德,最好露出牙齒。天生就不會露齒(你媽癟你這樣你爺娘知道嗎)?你試試,不要太僵硬,對,古德。還有背要挺直。看這裡,這裡,看著我打響指的地方。對。王,土,斯瑞,古德。再來一張,古德——」對每一個人,許佑生都要這樣不耐煩地強調。只有對宏陽例外。宏陽往影樓里一走,那些所有的擺設,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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