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出來得很早,而剩餘人還在熟睡,就像浸透的椽條又往水底沉下了一些。人在睡眠時堪比死亡:肌肉鬆弛,體溫下降,自覺意識消失,神態安詳、美而鎮靜。人類大約有三分之一的時間是在睡眠中度過的。此時的人與白天所呈現的狀態極為不同,在白天他鞍不離馬,甲不離身,瞻前顧後,疑神疑鬼,生怕有所閃失,而一旦睡眠,他就將一切警惕輕易拋棄。佑生,據說六十年代發生在樂山林場的那起命案,護林員集體被割喉,其緣由就是因為進去舀水喝的兇手想到一個成語:任人宰割。在筆錄里他供認,一二三四五,他們五個睡在那兒,就像是在叫他去殺了他們。」

人睡著的時候是叫不動的。而宏陽從晚上十一點起就在等待。很早他拉開門,在闃寂的村道走來走去。天邊有熹微晨光時,他覺得差不多了,去敲某一家的窗戶,說:「施仁關在派出所。」

「我知道。」

「可張雷被允許待在衛生院。」

「他像是在通告一個事實而後邊的話欲言又止。他強調道:『可是張雷被允許待在衛生院。』他沒有說:『不去的話你還是不是人。』或者:『他們搞施仁時,你不說話;以後他們搞你時,看誰為你說話?』他沒有綁架任何人的意志。『哦,』他們將移開的電風扇移回來,對準自己,同時抖直毯子繼續睡,『那還不是張雷被打壞了才去的。』他走了。我想他應該說:『你以為施仁就沒被打壞嗎。』但他沒說,只是一個人走了。我想在整整一晚上的等待里他已想到這一步。決心已經下定。那五個派出所的人一定記得上回所蒙受的羞辱:他們要抓走(逃繳四百元罰款的)宏陽沒抓走反被一村老少圍毆。好了,現在宏陽卻由著一股非如此不可的激情自己送上門來了。我記得鎮上有一人亦類似,他既沒錢,也沒背景,身上還背著事,卻在哥們兒被抓後去了刑偵大隊,給每個人打煙,包括在那裡掃地的犯人。大家覺得是笑話,要說情,你得是副科級,或者至少你得認識這裡的副科級吧,請大家到蘇亭賓館吃一頓,人手一包極品金聖——」(「朱爽,我哥們兒。」許佑生說)

「——嗯,他送了三日的飯,隔著鐵柵拉著哥們兒的手,就像情人一樣說話,直到他自己被一位歸來的刑警認出來,當場予以逮捕。《瑞昌報》的記者何深寶寫過報道,文章從標題到正文都對這種『愚蠢的義氣』大加譏諷,就差明說他是一種智商很低的動物了。可這就是好漢不是嗎。宏陽只要朝范鎮走出這一步,他作為上帝或義人的形象便成立了。從此,他就是你籲求和禱告的對象。他快走到趙坳時,艾灣才有一人醒悟過來:『他媽的,這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呀!以前總是嘆息無人出頭,總是嘆息,今日不是有人出頭了嗎?』宏彬,這素來喜歡與聞集體事務的人,敲著虎音鑼出來喊:『起來,都給我死起來。』反躬自問,艾灣有過精誠團結、眾志成城的時刻,但場合都局限在本村,我們還從未為出門在外的同胞出頭露面一次(對他們所遭遇的不幸,我們往往只是表達強烈的關注與不安)。這是艾灣人歷史上第一次出征。我們騎自行車、摩托車,搭乘龍馬(農用運輸)車,在宏陽將要走過老屋曾家時追上他。他並無欣喜,也未因此失望,只是繼續走。我想這是不置可否。幾名騎車的小孩在他身前繞來繞去,崇敬地看他。龍馬停在他旁邊,坐在副駕位子的宏彬說:『宏陽,快坐進來。』他沒說話。宏彬便跳下來,說:『宏陽,你來坐,別光走路。』他才鑽進去,端坐好,眼睛一動不動直視前方。從這天起,他成為我們的領袖,而臉上永遠掛著那種模稜兩可,似是而非的神情(他是要讓人明白,除非是他親口交代否則一切都不能算是合法然而他又是如此吝嗇於表態)。那天,他讓車停在范鎮街西頭,自己走在柏油路的中心。他的影子拖在後邊,我們惟恐踩著它。那是一個讓人自豪的日子,別提當時的我們有多自豪了。因為自豪,我們故意對那些出來瞧我們的鎮上人目不斜視。鎮上人可是第一次看見艾灣人(和本鎮任何一種姓氏比較它都是小姓)殺氣騰騰地來到鎮上,禁不住沉浸在驚愕中。從此以後他們就習慣了我們的這種造訪,並且學會不去惹我們。給派出所做飯的小孩繞到我們前邊,回頭看了眼便匆匆跑掉。『來了呢,來了呢。』他大聲喊著,匆匆鎖好派出所的大門及後門。」

「在宏陽之前,已有多位流氓這樣走進鎮上。在他們的開場演出中,總有一件或多件讓人過目不忘的標誌物:墨鏡、大金鏈子、雄獅摩托、軍褲、佔據整個背部的文身、蒙古刀或者刀疤。還有一位總是用右手中指勾著剪子的指圈不停晃蕩(那是由縣城華東刀剪廠出產的出口免檢產品)。他們因此得到不同的綽號。只有宏陽赤手空拳,不時將要滑落下去的背心甩到肩上,穩步朝前走。太陽照耀他隆起的胸肌,有如照耀兩塊大石板。他的脖子看起來比腦袋還粗。他不可動搖地朝東方、他未來要長期打交道的地方走去。在坡頂邊上,矗立著一幢長方形兩層磚混結構房屋,晨光照耀使它巍峨如神廟,影子罩住好大一片柏油路使之漆黑如深潭。派出所,幾十里地人名譽的黑洞,在那等著他。」

「搞起來了?」許佑生問。

「沒有。」

許佑生決定最後看一眼手機。如果沒有來電和簡訊就關機。其實也不用看,因為來了的話人總是知道的,雖然他設置的是靜音。

「那天上午派出所壓根沒開門,」宏梁接著說,「宏陽走上十二級水泥台階。為什麼像法庭、派出所這樣的行政單位總是要將台階修得那麼高?佑生你有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為什麼它不像農技站那樣只修三四級?派出所這房子原是信用社的,台階原只有八級,接收過來後改成十二級了。為什麼?因為它要你在攀登的過程中,逐漸忘記自己緊要的事(我們鄉下人總是以事情的緊要性為心理憑恃,放任自己氣焰囂張、恣意妄為而少於對自己的言行進行管束),轉而思考自己和它的關係。冰冷而巍峨的建築總是暗示著人們:注意,我是主宰,而非供你差遣的僕人,你考慮清楚。有些人僅僅因為畏懼這種陣勢而放棄申告,因為害怕申告所耗費的成本要比不申告高,或者所帶來的後果要比不申告嚴重。宏陽走上去後,敲門並不堅決。他示意這是先禮後兵。然而我們都知道是他內心出現了慌張。每個人事到臨頭都會出現一陣慌張,不是嗎。他無法控制吞咽口水時所發出的聲響,甚至要頻繁攏起嘴唇悄悄吐氣。他還朝那正門左側掛著的白底黑字牌子以及牆面上凸起的砂粒失神地看,就像是在尋求它的支援。不過,隨著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他們像是看戲一樣自覺地圍過來,對他翹首以盼(有的人還搬來凳子)——他就沒什麼退路了。派出所內部一再的沉默也助長了他的氣勢。他起先用拳頭敲。手敲腫後,用腳。一腳腳地踹。因為門太厚,他並沒踹出什麼聲響。當有人遞過來一把鋤頭時,他接過來,舉起來就朝大門打。後者這才像受驚的牲畜,猛然彈動了一下。傳來鐵閂受壓和木質纖維斷裂的悶響。」

「派出所就一直沒反應么?」許佑生問。

「有。民警小狄推開二樓窗戶,問:『什麼事?』宏陽指著他說:『我來討一個說法。』小狄說:『什麼?』宏陽說:『我說我來討個說法。』小狄說:『你誰啊?』宏陽說:『艾灣宏陽。』小狄說:『你來得正好。』我們聽見窗帘嘩的一聲拉上。一個人在匆匆地穿褲子,將腳踩進皮鞋,還跺了幾下腳。他拉開抽屜取出警棍,在桌面上連敲幾次,然後咣的一聲關上門。小狄是派出所當時惟一的狠角色。」

「搞起來了?」許佑生問。

「沒有。我們明明聽見他穿過走廊和木樓梯,蹬蹬噔往樓下跑,卻沒見他打開大門走出來。」

「那算什麼狠角色?」許佑生說。

「等我講完你就知道了。過了會兒,樓上又打開一扇窗戶,副教導員那顆毛髮稀疏的腦袋伸出來。剛過三十他就滿臉皺紋,這是勤於算計所留下的臉相。他說話言和意順,口氣充滿商量,然而骨子裡卻自私自利,心腸也比較壞。他說:『宏陽,你要討什麼說法,說來聽聽呢。』」

「兩人打架,為什麼只關施仁?」

「哦,這事情啊,還不是張雷打不過你們施仁。傷有輕重之分,張雷就重一點。我們也是結合實際情況,讓他先去的衛生院。我們又不懂止血,你說是吧。又不是說就此放了。」

「要關一起關,要放一起放。」

「你看道理我跟你也講清了,我們總不能讓他死在派出所對吧。血流成那樣你也不是沒聽說過。工作總是要做的,怎麼做,就只能這麼做,你說是不?」

「不,要放就一起放,你快把施仁放了,張雷什麼時候歸案,我就什麼時候把施仁送回來。我也可以給你保證。」

「宏陽老表,是宏陽對吧,我說了張雷馬上就回來了。他下午回來,你下午又把施仁送回來,不是平白無故多出一事嗎。這樣,我保證張雷二十四小時內歸案,超過一分鐘你都拿我是問,你看怎樣?」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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