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就是這樣一個東西,在就要離開范鎮時,許佑生反覆琢磨這句話。此前他都在想:非要做點什麼,至少應該大聲告訴別人,可是死了一個人啊。小鎮沒有任何騷動,人們聽說死訊就像早已知道,他們沒有停手頭正在乾的活兒,一台大卡車停下發出哧的一聲悶響,早上沒賣完的油條躺在油汪汪的塑料筐內,蒼蠅以蚊式機的姿態不停向它俯衝過來,地球照轉,一個騎在他們頭上拉屎拉尿十幾年的人物死掉,就像是萬里之外倚在牆邊的竹竿悄然滑倒,或者深海的貝殼位移一厘米,他們既不喜悅也不悲傷。這樣一個東西,這話是祝老師說的。祝老師舔著指頭翻一本有辭書那麼厚的藍皮面賬簿。賬簿裡頭記錄著貨物批進售出的數量、價格及一些人的賒賬,待會兒他將補上一筆而許佑生將簽字。「我宏彬舅舅會過來還的。」許佑生說。翻到謄錄輓聯的那幾頁,彷彿覺得它預示著壞運氣,祝老師伸直手臂舉起賬簿,同時盡量讓頭後仰著。「沒一條合適的。」他說。不過還是在裁好的綠紙上一筆一划地寫:

縱有前人嘗滋味

諒無後人繼春秋

「這是汪精衛寫給自己的輓聯,千萬不要說給他們聽。」他交代許佑生。在將許佑生送出南紙店——它開在衛生院外,招牌的字(「壽衣花圈」)大如飲水機桶子,時常讓走動的病友黯然神傷——後,他拍打許佑生的肩膀,繼續說:「人啊,就是這樣一個東西。」許佑生想自己一上午忿忿不平,其實是因為自己有天也會死。他不喜歡人死後只得到這樣寡淡的待遇。

飛馳的電瓶車帶來豪邁,小樹三四米三四米地後退,水泥路不停狂奔至眼前,風灌進襯衣使之鼓脹如帆兜。許佑生對著路中間荷鋤的農民大喊大叫,帶著一股為死人辦事的傲慢勁兒(閃開!閃開),就像背負著一道蓋有各種加急戳記的急旨。激情終止於鐵嶺埂的山腳。山路又急又陡,自建國後一共有二十七台車栽進半山腰的水塘,其中一次的三輪車載有乘客十六名,現在電瓶車以其馬力只能衝上去六七米,而上山的路有三里半長。許佑生停下抽煙。車架上的不祥之物招惹來老屋曾家的幾個小孩。沒有斜眼的那一個他分辨著。他們咧著嘴好奇地看那些東西又討好地看著他,試圖通過他表情的變化確證出什麼。「滾蛋吧你。」他喊道。他們一鬨而散。他想:這些都是好孩子,而像宏陽那樣的很小便惡狠狠地盯著你看,充滿弄死你的決心。宏陽那樣的人四五十年一出。

周海花坐在門口的塑料凳上搓洗衣服,牆角連接自來水的洗衣機正瓮聲瓮氣地工作。之所以還要手洗是覺得機洗不幹凈,盡量勞動是她們存在的價值。一種自我認可的途徑。她的丈夫因為度暑假的緣故,已從執教的幾十里外的瀼溪民辦中學返回,正坐在小椅子上,蹺著二郎腿,看她。這是鶴立雞群、出類拔萃的一幢房屋,有著華貴的琉璃瓦、瓷磚、鋁合金窗和捲簾門。它由宏陽出資建造,當然宏陽不會明說,周海花也不會,就是他,這法律文書和事實上的丈夫也不會(開始接受這樣的事總是很難,但逐漸地他意識到自己其實無從反擊或者準確地說是無從反駁。她畢竟是在給家裡帶來好處,而不是相反,不是嗎他這樣自我安慰。雖然這樣的安慰往往還會使他自己更加痛苦)。此時這做丈夫的看著妻子太陽穴邊粘濕的頭髮,以及從額頭、脖子、乳溝等處新冒出的汗珠,想法或許和許佑生一樣:正是這輕微受摧殘的嬌弱景象——不就是出點汗嗎——讓宏陽的心軟綿綿,空蕩蕩,沒有歸屬。這不是一般的狐狸精。她不需要塗脂抹粉,不需要搔首弄姿,同時也不需要粘在男人身上,她只需坐在路邊,白得放光同時豐腴的身軀便讓人浮想聯翩。她坐在小凳上的屁股巨大而結實,褲料被撐得緊繃,呈現出飽滿的弧線。她讓人的性慾止不住就膨脹啊。有時,宏陽從艾灣出發路過這裡會和她睡一覺,有時從范鎮歸來也會。在幾十年前這個地方還是九源人出行的噩夢,它卡在咽喉要隘,對九源人盤剝、索要無度,而後來它僅只是給宏陽提供茶水的驛站,或者說是一所行宮。現在,周海花的丈夫沉默地看著周海花,看著她一上一下地揉搓衣服,使它們發出咕咕的聲響。他的眼睛在說:

你的親爹你的野老公死啦。

死啦。

啦。啦。啦。

他死啦。

事情一定會以原諒結束。他終歸是老實人,是個頂老實的老實人。他長著兜齒,下牙齒比上牙齒突出一兩厘米,這使他做什麼事都顯得戲謔,無法保持憤怒的力度與長度。而她有著楚楚可憐的斜眼。除此之外,她還會哭。

許佑生爬上第一個坡時停下來抽煙,他看見那丈夫還在認真地盯著她,而她仍然在一上一下地揉搓,就像要誓死躲進這「咕-咕-咕-咕」的聲音之盾里。許佑生將在艱難爬到山頂後又停下來,面前是一段疾馳而下的路,路底的緩衝帶叫做趙坳。這個懶貨將在趙坳再度停下抽一根煙。坳的東邊是挖開的山面,這麼多年還沒長出植被,本就是層累而成的石塊業已崩解,一捏就碎。西邊連接一條小水泥道它就是後背壟,盡頭是艾灣,他此行的目的地。大雨過後,陽光充沛,萬物清晰,樹枝光禿處油脂閃亮,烏鴉砉地一聲朝艾灣飛去,而金艷自艾灣那邊來。三年前她來到范鎮,帶她來的人告訴她這裡是外景地,他認識導演。當時的她看上去和演員無異:留著燙過的長髮,穿紅色連衣裙,手挽糞色的LV包,手指頭則夾著一根細長的外煙,每當吸一口胸部便鼓起來,隨後一道青煙自猩紅的唇中搖曳噴出。她倚在車門邊晃蕩著掛在大腳趾上的高跟涼鞋。帶她來的人帶來一個長鼻毛的叫何老闆的男人,後者因為不知是要先看她的臉還是胸脯而慌亂起來,就像驢在兩捆草間焦躁不安。何老闆用汗津津的手捉住她冰涼的小手。她跟隨著他嫋嫋婷婷地走起來。他們走進范鎮賓館去談事情。在房間里何老闆脫得只剩內褲,說事情就是戳癟。「你懂嗎,用你們的話說就是打炮。」何老闆說。她仰視著天花板,想像著雲上五千尺,荷里活的大門在那裡呀的一聲關上了。何老闆鬆弛的肚皮上還有些煤渣。她幾乎出了點眼淚,然後像一個接到簡訊說中獎並真的去詢問的人一樣低頭自嘲這世上哪裡有免費的午餐呀。她本來就是干賣淫這一行的。一分鐘後,在她的努力下,何老闆的性慾得到了釋放。現在,在許佑生眼皮底下,她邁著難看的外八字步,從連接艾灣與趙坳的水泥道走過來。許佑生想像宏陽壓在她的身體上時,她的下肢被迫大大地張開。她的頭髮粘滿灰塵,嘴角之血早已凝結,一邊眼眶留著瘀青。你們這些婊子養的等著她念念有詞。好似不是她在走而是仇恨的鳥在抓著她走。她的情緒多變而無法安撫。懲罰是她自找的,沒有懲罰她會「愧疚一輩子」,可是懲罰一旦降臨(或者說落實了)她又覺得委屈,一想起啃了一嘴土她就氣得發抖。許佑生是她出村後碰見的首個熟人。她的眼淚,有如晃動後被猛然揭開瓶蓋的可樂,瞬間大量釋出。她撲向他肩膀使得他無所適從。

「人死不能復生,節哀順變。」許佑生說。

「你別說話。」她說。

剛才她望見他時,他弓著背斜坐在電瓶車上,一條腿蜷曲,另一條腿伸直,獃獃地看著她走來。他嘴內含著半支煙,積久的煙灰正微微顫抖朝下彎曲。這個人也是愛我的,她心想,一直以逃避的方式愛著我。

在她大罵艾灣的人時,他嘗試擁抱她,發現她絲毫也沒有抗拒,因此他抱得更緊。後來,在她的帶引下,他推著電瓶車,沿著沙石小路來到坳下隱蔽的小河灘。光線像是被塗上了蜜餞。他走在滾燙的石子上,感覺不可思議。

「他們憑什麼打我?」她繼續說。

「誰打的你?」他吞咽著口水。

「艾施仁,還有艾宏彬。」

「好,我記得,是艾施仁和艾宏彬,他們也會去鎮上的。」

「你要替我打他們。」

「我記得他們打過你,艾施仁還有艾宏彬。」

「你一定得打。」

「嗯。」

「打死他們。」

「嗯,打死他們。」

「你發誓。」

「我發誓。」

她吃吃地笑起來。然後猛吻他臉頰,問:「你是不是愛我?」他點頭。「壞孩子,壞壞的孩子。」她邊說邊倒進他懷抱。她閉上眼。他則不時張望上邊,一大片芭茅桿擋著上邊的九范公路。後來她坐在電瓶車座椅上,他拔她的內褲時,她配合著他,可是嘴上卻說「你別這樣」。許佑生走過去,感到真正的考驗是一個見多識廣的女人對一個新男人的殘酷評價。「這樣很難。」後來他拍拍她白晃晃的腿,轉身走向河岸。

終於他得到了她朝思暮想的身體,一個女人的身體,聖母瑪利亞與觀世音菩薩的身體,名人遺孀的身體,宏陽用過她很多大人物用過她而現在她和他合二為一。她有時盡情地叫喚有時超然事外,說:「我也不是省油的燈,我又沒少從他那兒賺。」兩年半前,宏陽意識到她的存在,走進陰暗的歌廳,對來自遠方的雞頭同時也是她的男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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