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內戰和將領們 六、厭倦了內戰

我們在鄭州是叫人家給三面包圍了,晚上黑,人家上來把我們的大炮都給拉跑了。接到報告後,我擔心發生更大的麻煩,馬上下令說,你們別打,千萬別打,一打就亂套了!讓他們拉去吧,天亮咱們再說。他們就把我們的山炮給拉跑一門。結果,天亮(後)他們的總司令被我們給打死了。

(當時)我的部下要求退卻,我總是有兩個夥計,郭松齡死了以後,我的夥計就是韓麟春。我向來是這樣的:一般的事情呢,他做;重要的事情就找我,但凡一找我,一定是有問題,出了大問題。我那些部下不敢見我,就先找韓麟春,韓麟春就找我,給我氣死了,他說,你去吧,看你部下去吧。我問他什麼事。他說,他們要求退卻,我就問他,這是你們誰的主意?他們誰也不吱聲。你知道我向來不發脾氣的,平常一旦發脾氣,他們都怕得很吶!我要稍微把臉拉下來,他們就怕我。我問他們這是誰的主意,他們就知道不好了。

後來,有個姓應的,這個人原來是這個皖系第8師的旅長,是我們奉天人,後來投到了奉系,在我手下也當旅長了。大家都對他挺恭敬的,因為他歲數大點。那麼他就過來,他說,是我的意思。我說,真是你啊,你不要裝老牌子,真是你提的嗎?那麼大家就看出我的意思,大家都說,軍團長別生氣,不是他一個人,是我們大夥同意的,你要辦就辦我們大家,不要辦他一個人。

把我氣的!我說,你們這些人吶,(如果僅僅是)咱們幾個人,要跑,那我撒腿就會跑。那很簡單。可是我們有這麼些個軍隊,還有炮兵,這麼些個人,隨便說撤退就能退嗎?假如你們真是要退,現在我給你們一個命令:非得把這個敵人打退了以後,你們才能退!我們現在跟敵人粘著,怎麼退?我們幾個人跑了,行,那我們這些個軍隊怎麼走?軍隊要渡過這個黃河,我們還有這些炮兵怎麼渡過這黃河?

我們那時候都是重炮,你撤不撤?

我跟你說,戰爭的勝負,只能說是上帝的眷顧。

當時,把我氣得簡直沒話說了。那時候韓麟春他抽鴉片煙,不過,他抽鴉片煙沒多大癮,而我一怒之下,就在那兒抽他的鴉片,拚命抽,把我自個兒都抽煳塗了。

我們那時候有個鐵道隊長,姓曹,這個人現在哪兒去了我不知道。那時候都走鐵道啊,那個鐵道的車呀,當年還是張宗昌在中東路時製作的,我們管它叫「鐵甲車」,敵人也有。其實就是什麼呢?就拿道木啊,拿鐵板擋著,中間夾上水泥,然後,擱一個炮,擱機關槍。好壞不管了。

我們打仗時有懸賞,那個時候吳佩孚軍隊的指揮官姓高,叫高汝棟,這高汝棟還是我的一個同學呢,我認得他,他是保定軍官學校的。當時,他是前敵的總指揮,我們就說,懸賞十萬塊錢,要把他抓住。

你知道我們軍隊的規矩,用軍隊里的話說就是,喧嘩無好事。你懂嗎?這是《孫子兵法》上講的。

我早上還睡大覺呢,不管天有多冷,我向來睡覺是脫光了,光屁股睡。

一大早上,就聽外面亂嚷嚷的。頭一回這樣兒,我還沒醒,吵嚷什麼?我就趕快把衣服穿上,想看看到底吵什麼。

有人(報告)說,曹隊長在外頭。我說,叫他進來。進來後我就問,曹隊長,你幹什麼?他說,我是來管軍團長討賞的,我要錢。我喝斥他說,什麼事你笑嘻嘻的?他原來是給我當參謀,我當參謀長時,他當團參謀。我說,你說正經話,不要扯淡。幹什麼呢,怎麼回事?他說,我把高汝棟給打死了。我說你別瞎扯淡,到底怎麼回事?

他說,是這麼回事。我們的鐵甲車,在平漢路作戰,打仗的時候,鐵甲車後面都是跟著好多個步兵。那天跟了兩個連的步兵前進。打進來打出去,差不多打了三進三出。後來,我們軍隊退了,把鐵甲車給扔在外頭了。底下人就來報告,說人家步兵都退了,把我們給扔在外頭了。連長安慰士兵說,你不用怕,一會兒我們的火車會回來拉我們,這天還黑著呢。

天剛一亮,這鐵甲車也動了。那鐵甲車後頭就是一個炮,俄國的炮,當年是張宗昌裝的。

哎呀,鐵甲車終於移動了!可是,跑了一陣子,那裡頭有個連長就說,不對,方向不對,是往那邊走了,不是往咱們這邊走。再一看,原來是敵人的鐵甲車把我們的鐵甲車鉤上了,勾走了。這是敵人的鐵甲車啊,那兒就是高汝棟的司令部,他看見這兒有一輛車,就給掛走了。

我們這鐵甲車裡有個班長,是管這個炮的,他說,他媽的,我給他一炮算了!這個時候不打,什麼時候打?那旁的人忙說,你打不得,你一打,咱們離這麼近,炮筒子就炸了。他說,去他媽的,我不管那套!結果,使那麼大勁兒,「砰」一炮,就把他們前頭整個鐵甲車撞殘了,一車的人都死在車上。並不是被人打死的,也不是炮彈炸的,裡頭的人都是震死、悶死了過去了,有的人眼珠子出來了,有的人腸子出來了,有的人腿打壞了。

你說這軍隊!這一下,我們不但沒退卻,反而打勝了。

我一聽趕緊說,趕快下命令,趕快追擊。我們就出擊了,好傢夥,一下子打出去幾十里,把他們的總司令給打死了,把軍長也給俘虜了,把師長也給俘虜了,整個打了個大勝仗。

打仗,你不能說是運氣,不能說是誰怎麼地,他們都挺敢打,這就是戰場。我打勝仗敗仗打了多少回呀,有時候你也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樣的變化。就像這個事兒似的,那也沒預料到呵。

我二十一歲就作戰了,所以說對這內戰我是恨透了,我打死了多少人吶。

因為什麼反對內戰?我父親後來不打仗是(因為)我,我在我父親跟前痛哭流涕呀。我從河南回來,我到河南那叫什麼陽那個地方,往隴海路那面去的火車站上,不是信陽,我們把車停在那兒。唉呀,我看見這樣一個情景,我非常難過,眼淚都掉下來了。我看見一個老人趴在地上,餓得呀可憐極了,給他錢他都不要。我們把吃的饅頭扔給他,饅頭扔在地上,他就連土帶什麼抓著就吃呀。我就追問他,我說,你怎麼這樣?家裡沒人了嗎?沒有兒女么?他就說連年在這打仗,都給抓去當兵去了,拉走了,跑的跑、逃的逃,剩下我們這老的不能走,弄得沒有飯吃呀。

這是在河南,我這個人一著急就說不出來人名地名,那我當時就自個兒問我自個兒:誰做的孽?我們軍人做的孽!

回來我跟我父親說,讓我休息幾天。他說你不要作戰了,你休息兩天吧。

自個和自個打,今天跟你打,明天跟他打,明天又合,後天又不打,打死了那麼多人。我跟你說,我那時候作戰心裡難過得很,我父親知道我。打死的都是相當的佼佼者,剩下的無能後輩,來請功受賞。這要真是有意義的戰爭還可以,這個戰爭幹什麼呢?今天打了,明天又好了,明天我跟你又去打他,後天又好了,又去打,這打什麼意思呢?這幹什麼呀?

為什麼打內戰呀?為什麼呢?真正是有目的還可以。

我真是厭倦,我一直厭煩內戰,就是剿共我也不願意剿,這有什麼意思呀?而且彼此都是很厲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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