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折 葛邏祿人 癲子千金

只見前方一群衛兵正在驅趕圍觀的百姓,而百姓們正圍觀著一個奇怪的女子。

嘲風從人群間隙中望去,心底一陣驚喜,暗呼:「是阿崔!」他喜形於色,回頭指給貓瓦看:「那就是我不小心撞倒的女子,是特進的女兒。」

貓瓦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他,半天緩過一口氣來:「這全城的百姓,你就偏偏這麼巧,撞上了這神神道道的千金?」

嘲風沒怎麼聽,注意力都放在阿崔身上,心裡滿是好奇。還是那身窈窕的袒領間色裙,他想起她那根小龍爪造型的金步搖。

阿崔完全無視自己在何時何地,正心無旁騖地感受著眼前的單層佛閣,她大呼精妙,驟見此斗拱,感嘆自己已身在極樂世界。

那佛閣的斗拱確實精緻,上面雕著一個靛藍色的龍頭,整體像東方傳說中的龍形,又融合了本地肉食龍的細密利齒和大眼眶,兩旁的墊拱板雕著鏤空的火焰珠,象徵著吉祥如意。

但阿崔的眼中,看到的卻不是這般景象。她看到的是生長中的樹木、正在砍伐、雕琢的木工與工匠,以及移動中的斜置構件、墊拱板,它們以精確的角度契合在一起,使它成為儀典性建築物的點睛之作。她習慣用紙筆記下她所看過的東西,尤其是結構精妙的宮殿和房子,而後,只要碰到類似的東西,她瞬間就能從腦海中提取出這些圖像,並將舊日圖像拆散組合,創造出新的事物。

她身旁的侍從都熟知這位尊貴千金的獨特秉性,此時都鴉雀無聲,任憑阿崔在這佛閣前駐足良久,沒人願意打攪她。

可惜,這份難得的寧靜很快就被一群進城的農人打破了,他們對這位容顏秀麗、苗條如柳、腰如約素的官家大千金充滿了興趣,這一大早竟然在大道上見到了平日只在深閨里的女子,叫人如何不想多看幾眼?雖說人的相貌,各有所愛,但眼前這位神態有些奇怪的少女,無論到什麼地方,無論換作誰人來看,都會說是天生的美人坯子。

阿崔的侍從們可不這麼想,當頭一位急壓著聲音嚷嚷著:「都趕走!都趕走!」催著護衛的親兵和武侯執戈驅散人群,場面一下子喧鬧起來。市井垂髫稚子也被吸引過來,看到是阿崔,竟圍成一圈,又叫又跳,念叨著:「女癲子,癲子女,轉圈圈,圈圈轉……」

侍女急得語無倫次,對著親兵們指手畫腳:「趕走那些娃娃兒!」親兵舉著長矛,小心翼翼地橫將出去,把小娃娃們支開,嘴裡不乾不淨地罵著。後退的娃娃們驚擾到了嘲風的坐騎,翻羽抬起頭來,不悅地嘶叫著。對龍的聲音異常敏感的阿崔突然轉過身來,直直望進嘲風的眼底,有些熾熱,卻又教人看不懂。

她認出我了嗎?

嘲風心緒微動,不自覺地驅龍走向前去,說來也怪,這膽小敏感的翻羽似乎對阿崔特別有好感,竟避開暄鬧的人群,幾步就走到了阿崔的身邊,嘲風終於能夠細細地打量這位千金。

卻見這位麗人臉面傅粉白如雪,眉心花鈿為金色蓮狀箭蜓翅,黛眉描成垂珠眉,朱唇一點桃花殷,兩側靨窩畫有翠綠小飛龍,臉頰的那條曲線,就算是吳道子再世,也無法用水墨勾勒出如此渾然天成的一筆。下巴頦兒圓潤柔和,狀如春桃,眼睛猶如池水般玲瓏剔透。她不似日常所見的體態豐腴的唐人女子,卻似錢塘江畔嬌艷月光下的蘇小小,似那從無數書生雅士的遐想綺思中飛出來的四大美人兒。

嘲風竟然看呆了,愣愣的,良久才嘆道:「好美。」

「你看夠了沒有!」一聲炸雷,挾卷著氣勢洶洶又氣急敗壞的聲音向嘲風砸來。是阿崔旁邊領頭的侍女,相貌雖說不上國色天香,但也小家碧玉,此時像一隻氣鼓鼓的憤怒小獸。

「青鈿,不得無禮。」侍女身後一稍年長的女子低頭微蹲行了個叉手禮,輕啟檀口,嘴角勾勒出一抹淺淺的笑,「想必這位便是譚朝請吧?」

嘲風忙還禮,輕聲說道:「正是,敢問小……娘子是?」唐人多稱呼女子為「娘子」,少年女子也有被稱呼為「小娘子」的,他稱慣了小姐,話一出口,忙著改口。

「什麼小娘子!紅萸是太醫署的醫丞,還不快行禮!」這位叫青鈿的侍女還是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嘲風趕緊還禮,想起自己的來意,轉頭對阿崔說道:「阿崔,那日有眼不識泰山,多有冒犯,這裡先賠罪。」青鈿眼中怒火熊熊,銀牙咬碎,恨聲道:「原來就是你這狗奴!差點讓我家娘子被那破木架子壓壞!」

嘲風滿臉尷尬地抱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說什麼,該做什麼,說一句抱歉,自然是不夠,也不指望能求得她原諒,只是想聽她說說話。

然後嘲風便看見了不可思議的一幕。

阿崔聽到他的話之後,瘋狂地旋轉起來,間色裙在快速的旋轉中連成幾道分層的色帶,碧綠嫩黃交雜在一起,煞是好看,氛圍卻不對。她似乎進入了一種恍惚的狀態,腦袋快要爆炸了,思緒亂到了極致,無數木構件、龍兒等物摻雜其中,似在九天狂舞,又覺得眼前的混亂都是自己的錯,要讓這一切都恢複如初,一會兒又覺得這龍兒似乎有話要說,她敏捷地伸出手,就要來拽絡頭。

青鈿等人見狀,急忙拉住阿崔。紅萸低聲命令道:「癲病又犯了,趕緊帶回府邸!我隨後便來。」青鈿點頭,指揮著其他侍女,將阿崔護在中間,上了步輿匆匆而去。

嘲風目睹了這一切,只覺得腦子裡「嗡」的一聲輕響,他努力穩住自己的情緒,目送著她們離去。

「朝請,譚朝請!」紅萸走了過來,喚了喚失神的嘲風。

嘲風也不答話,只愣愣地看著她,彷彿眼前之事,都是編排出來的。

「朝請郎若無事,陪本醫丞走走?」

嘲風木然地點頭,揮了揮手讓貓瓦先回邸店。見嘲風露出徵詢之色,紅萸輕輕搖了搖頭,暗示這不是說話之處。兩人踱步到敦化坊,那地方僻靜得緊,人跡稀少。

「朝請郎,今日所見,你作何想?」紅萸止住了腳步,抬頭看著這位來自後世的青年。

「阿崔,怕是腦子有古怪?」嘲風話一出口,又覺得不妥。

紅萸點了點頭,急問:「那後世可有妙術?」

嘲風有些不忍,但還是搖了搖頭,醫丞的失望之情顯露無遺。

「阿崔的病是怪得很。」紅萸嘆了一口氣,徐徐道來,「我也是第一次遇到這樣的病,原原本本說與你聽。」

「阿崔自小便是一個很特別的孩子。可憐其母生產之時逝去,只有侍女和舅母照顧她。她非常聰明,植物發芽、展葉、開花、變色、落葉;候鳥飛來、初鳴、離去、冬眠;物候節氣、各色龍兒的種種細節,她都能牢記在心,洞察力出色,卻跟同齡人玩不到一塊兒。別的小孩很快就嫌棄她的笨拙,阿崔因此越來越離群。」

「隨著年歲漸長,會有所好轉嗎?」嘲風小心接話。

「本以為年齡大了能有些許改善,沒料到卻日益嚴重。」紅萸嘆了口氣,「後來變得誰都碰不得她,若是稍生分點的侍女碰到她,有時還會打人,氣得特進將其禁錮在府中數年。在她的世界中,我和青鈿被她視作最親的人。除此之外,她不知道如何去理解別人,只堅守著自己的規矩。有時候受了刺激,就瘋狂旋轉起來使自己冷靜。

「她是個很特別、很有天賦的孩子,這兩年來她養龍記錄下來的文檔、畫樹屋廟宇的草圖,堆起來和小山似的。可是她活在自己的世界中,我也不知道如何幫她。」

紅萸一嘆,她看著阿崔長大,耗盡了心血,驅鬼卜卦,各種草藥靈丹,見效甚微。「更糟的是,我怕阿崔這種性子,若是被特進許配給要拉攏之人,只怕……」紅萸忽又嘆了口氣,幽幽道,「活不久矣。」

嘲風嘴唇微顫,愣在一旁。

「今日你跟我說的這些,是府內的秘密。」過了一陣,他開始擔心起紅萸來,「特進不會怪罪嗎?」

紅萸微微一笑道:「特進也沒說過這些話到底能說不能說,只是我也知道,對別人說了不但無一益,且有萬害。」

嘲風不由一凜,面上卻極鎮定,淡然道:「事關唐城安危,我便立個誓與你,倘若譚某泄漏隻言片語,且叫——」

紅萸猛然抬頭,插話道:「朝請郎,阿崔似乎對你不同,你可知道?你若有知……或許,就不同了。」

嘲風不發一語,只將雙手背在身後,掩飾著手心的汗,唇邊掛著一抹淺笑,只是想著,這一個人的心中,能住得下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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