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折 初見 驚步輿

當日午後,達奚便差事郎送來了嘲風的官服與日常用度所需之物。任命狀上寫的是正七品朝請郎,屬於文散官,可備垂詢,同時又招入史館,負責撰寫外界的千年史。官服為淺綠色,上有金花綉紋,腰間佩一九銙的銀帶。此外還有坐騎、銅錢,等等。

貓瓦也被鴻臚寺李寺卿問話,但她怯生生地抬眸,濃翹烏黑的睫毛猶如松葉蕨的嫩芽一樣,簌簌輕顫,當真是楚楚可憐,又說自己只是被嘲風贖身的小歌女,寺卿無話可問,也就罷了。史高因嘲風力保,總算換得自由身,不再回樹牢,但也沒有被授予任何官職。

「朝請郎,」事郎輕聲問道,「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便先行……」

「有一件事,十萬火急。」嘲風一把抓住事郎的手臂,把事郎嚇得不輕,還未開口問,嘲風緊接著道,「勞煩現在便去養龍兒的地,請騎士教我騎龍!」

事郎鬆了一大口氣,還以為是什麼自己無法做主的大事,忍俊不禁地大聲應道:「即刻便去,即刻便去!」

奉事郎命,獨光庭部下的親兵雲鵬,從牧監處領了嘲風的日常坐騎,拴在邸店下。龍兒一身黑羽,不斷刨著腳爪,顯得有些緊張。雲鵬是出了名的馴龍高手,年紀雖輕,卻很精明幹練。這北山龍看著高大威猛,卻容易緊張,一看便知是牧監或事郎想捉弄人而乾的好事。

雲鵬請嘲風下來,摸摸北山龍,看嘲風束手束腳又好奇心滿滿的樣子,心裡好笑,嘴上客客氣氣地說道:「譚朝請,這騎龍需要諸多技巧,我先領你試試。」說罷便把嘲風托上自己坐騎的龍背上。這隻北山龍早被馴得服服帖帖,此時還有主人牽引著,自然非常順從。

嘲風初次坐上龍背,心中雀躍不已,此前只把玩過龍骨,如今人已在龍背上,忍不住想馳騁起來。

雲鵬看著這苗頭要歪,忙道:「朝請,那西市往北,有一片開闊地,正好適合學騎龍,我們往那邊去。」頓了一頓,又道,「這雙足龍兒比四足龍兒難控制,它們會隨意改變方向,陌生的騎手一定會被甩下來,請千萬小心。」

說話間,他們已經來到了西市北邊的山谷。山谷並不寬闊,只是有丘陵的遮擋,驕陽稍弱,樹林一側還有絲絲涼風吹來,甚是清涼。這山谷深處,還有一汪水泊,上面沉睡著一池睡蓮,有一些花兒的尖尖角已露出水面,宛如嬌羞的女子,露出淺淺的微笑,輕盈而又美好。

雲鵬邊走邊給嘲風講一些馴龍知識。嘲風邊聽邊點頭,可腦子裡早就放飛想像馳騁在這龍的地界上。

「不要以為龍兒聽不懂人的話語,它們其實很聰明,可以從你說話的語氣來判斷你是誇它還是惱它,這也決定了它的反應。」雲鵬摸了摸龍兒的腦袋,講解得更細了。

「你要把它當成朋友,舉止從容,先站到它肩膀附近,慢慢地伸出手,不要言語,它會把頭伸下來聞你的氣味,辨別你的來意,判斷你對它來說有沒有危險。這時候你千萬不能直視它的眼睛,如果它對你的靠近沒有特別抗拒,你可以撓撓它胸口的毛,討好它,總而言之,和對待姑娘一樣溫柔就對了。」雲鵬對自己最後一句比喻非常滿意,他拴好自己的坐騎,將牧監發的龍兒拉到嘲風跟前。

嘲風對這種腦袋小小的龍兒一點兒都不擔心,這種吃草的龍兒對他而言簡直就是充滿靈氣的化身。這種初生牛犢般的無畏之氣使他毫無心機地接近它,這只容易緊張的龍兒竟然緩緩地湊了過來,聞了聞,還舔了舔嘲風的手背。

雲鵬略顯吃驚,隨即露出讚許的神色。他拿來鞍轡,安置妥當,將韁繩遞給嘲風,教他怎樣上龍、下龍。嘲風照貓畫虎,將韁繩抓緊,握緊龍鞍,左腳套上腳蹬,雲鵬順勢一送,嘲風便輕鬆地跨坐到龍背上。

看嘲風躍躍欲試的樣子,雲鵬沉聲道:「小心,莫亂拽韁繩,亂夾龍肚子,不然龍會糊塗的。」嘲風聞言小心地握著韁繩,催動龍兒走起來,龍兒倒也配合,在寬闊的草地繞著大圈,踏得滿爪花香。

「翻羽,這個名字如何?行越飛禽,崑崙八駿之一,剛剛跑動起來,一身白毛便在風中翻飛,周身俱是醉人風情。」嘲風興奮地對雲鵬說道,他剛一想給它取個什麼名字時,腦海里就出現了這兩個字。

幾圈下來,嘲風多少適應了龍兒的節奏,龍兒也是一副興奮的模樣,開始小跑起來。等雲鵬發現不對勁兒時,龍兒的速度已提起,長長的龍尾直直插入天空,黑羽飛揚,龍爪翻騰,竟如風般地跑了起來!耳畔呼呼而過的疾風,像時空飛梭一般,那種馳騁的感覺足以震懾人心,前方沒有任何天塹可以阻攔。明明是萬分兇險的狀況,嘲風卻不甚害怕,只覺通體刺激。他的身體向前傾著,手緊緊地拽著韁繩,怕稍稍一動,便失去了平衡。

龍兒毫不理會雲鵬吹響的龍哨,朝著西市的方向狂奔而去,不一會兒就闖入了人聲鼎沸的市場。此時,只聽到旁人大叫:「阿崔!阿崔!快護住阿崔的步輿!」

話音未落,就聽到「轟」的一聲巨響,奔龍收不住大爪,失控地撞上了碩大的步輿前部,將步輿撞得四散而飛。

嘲風身下倏空,一陣天旋地轉,不知翻了幾翻,直到脊背撞上草垛,才意識到自己在疾馳間被拋了出去。他抱頭連滾數圈,化去衝擊的力道,頭暈目眩地坐在步輿邊上。

可災難並未結束,上空一道陰影飛過,細看竟然是被甩得呼呼作響的輿架,刺耳的「嘣啦」一聲,輿架重重地撞到西市商區的懸空貨架上,將貨架的木撐擊得粉碎!碩大的貨架倏然坍塌,眨眼間裂成片片木條,往嘲風的頭上直砸下來。旁人發出一陣驚呼!

所幸,先砸下來的輿架結實,沒有立即解體,硬扛下了貨架的碎木片,圍著嘲風在地上散疊成壘,但輿架已搖搖欲墜,坍塌只是早晚的事。

嘲風在龍鳴聲中清醒過來,定睛一瞧,只見四周一片狼藉,半塌輿架上的碎布在塵屑中亂飄。但聽身後有動靜,嘲風回首,只見身後有一抹窈窕的身影,穿著袒領間色裙,玉佩珠纓小龍爪金步搖跌落,如瀑的長髮披落下來,掩住半張姣美的面容,她雙手環胸,帔帛被飛屑擦破,破隙里露出欺霜雪膚,平增凄艷。

那少女玉靨酡紅,如晚霞一般,額上沁出薄汗,眸中波光盈盈,此時正夾在兩片木板之間,暫時安然無事,只是受到了好大驚嚇。她低聲道:「你是誰?你沒事吧?」

他看得入神,心想,這就是眾人驚呼的阿崔了,所幸沒什麼大事。此時頭頂木條鬆動,「唰——唰——」團團木屑掉落,嘲風方才反應過來,忙挺直身子,儘力穩住輿架。他心思飛轉,本想踢開腳旁木片,讓阿崔先爬出去,又恐力道不夠反而破壞了輿架的承受力,見阿崔正要站起,大喊:「坐好!這車架快撐不住啦,莫要亂動!」

阿崔警醒過來,在這寬度還不到半丈的空間里左右摸索,從地上撿起一根碗口粗的長木棍,用力撐住輿架,一咬貝齒:「出去!」

嘲風心中感動,暗忖:我和她萍水相逢,害得她如此下場,難得她還為我考慮,口中遂問道:「你呢?」

「回來救我!當然,回來救我!」阿崔杏眼圓睜,覺得這個問題實在太蠢了。

「是,是。」嘲風一時語塞,心想,這姑娘還真是直來直去,有什麼就說什麼。

「不成的!要是我擠出去,架子垮塌下去,你便被埋住了!」嘲風搖搖頭,感覺背上的負擔越來越重,怕是貨架上的貨物正慢慢往低處滑來。

阿崔急道:「傻奴兒!出去!」

「我覺得這背上越來越重。」嘲風低頭道,確實有些喘不過氣來。

「快出去!叫人回來救我!我建的,我知道它能撐多久!」

「是你建的?你個小娘子家家。」嘲風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盯著阿崔,忍不住笑了,「你這人,怎麼這般有趣!」

嘲風只覺得背上不斷有重物下墜,聽到木頭內部已經發出了「啪啦」的聲響。也罷,他倏然彎腰,雙腳踹開底下較松的木板,從那缺口爬了出去,又撥開一堆雜亂,衝出數丈才回頭:「果然如此!」正如阿崔所言,輿架並沒有倒塌,只是被貨物壓得更加嚴實。

眾人火速圍了過來,雲鵬獰惡地粗聲道:「叫你小心!你竟狂奔起來,還把阿崔撞飛出去!前日縱火今日害命,老子現在一刀劈了你,反正咱倆都沒活路!」

「阿崔——」嘲風沒工夫爭吵,直指著自己衝出來的缺口,「阿崔好好的!快救她!」眾人聞言,瞠目結舌,而後瘋了般疾奔去,七手八腳,很快從廢墟里扒出了灰頭土臉的阿崔。嘲風一見她平安出來,腳底驟軟,似乎氣力已盡,癱坐著不住喘息。

只是,不管是步輿還是古木,是狂龍還是神獸……

在這個晚霞如浟湙瀲灧的日子裡,嘲風只記住了那個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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