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折 巡影師 除瘟神

次日清晨,鴻臚寺露水正盛。眾賓仆正忙著洒掃庭除、洗衣布食。

嘲風一早便候在房門口,瞥到掌固到來,忙道:「掌固,那日見到的紅毛人,煞是好玩!如能近觀之,也就如願以償了。」

掌固沒想到來使還有這種看熱鬧的興頭,一時不知如何回應,左思右想,亦想不出如何婉拒,只好硬著頭皮道:「天牢那種骯髒之地,怕髒了來使的眼,如來使非去不可,本掌固須去稟告大人。」

說來也巧,此時外面傳來一陣叫罵聲,聽上去群情洶湧,透過窗牖,嘲風清楚地看到一群農人模樣的人拖著幾隻碩大的龍屍,還有一具白布包裹的人的屍體,正往龍望殿的方向走去,周遭一群武侯在干著急,拽著受驚的坐騎,不斷地打轉。

嘲風是愛瞧熱鬧之人,轉身就跑下木梯,恰好碰見阿拔在曬行囊,拽著他就往外湊。掌固攔也攔不住,苦惱不已。

嘲風擠進亂糟糟的隊伍里,得知眾人要去樹牢燒死紅毛人,暗道大事不妙,遂隨著人群前進。人群最終在樹牢前停了下來,現場黑壓壓一片,有五六百人,半數是青年少壯,晶亮的眸光宛若猛龍,看起來十分不善。十餘名武侯列成一排,橫刀出鞘,明晃晃的刀刃一致朝外,阻止農人接近。但這人數與暴民相比,就像汪洋中的一葉扁舟,隨時都有可能覆滅。其中兩名武侯的臉上有幾處斑斑血跡和烏青,怕是已經挨了農人的拳腳。

蠢蠢欲動的農人慾衝擊武侯的防線之時,一陣龍的嘶叫聲從北邊傳來,兩百名全副披掛的北山龍輕騎兵列隊而來,刀尖在陽光的照耀下閃爍著奪目的寒光,這是獨光庭的部下。他正在操練陣法,突然接到武侯鋪的求援,道是田舍郎暴動,要到樹牢殺囚,於是趕緊點了兩百精銳,飛奔而來。

農人見了軍隊,氣焰略微收斂,前列眾人小退了丈余便不再移動,一張張漆黑骯髒的面孔上釘著一雙憤怒的眼瞳,直視來人,氣氛無比凝重。

獨光庭心裡暗暗叫怪,這種場面,此前可從未見過,哪兒冒出來這麼多精壯的莊稼漢?他率部行進到武侯一線的前面,舉手對隊伍喝道:「止!」北山龍隊聞聲收攏,從奔騰狀瞬間石化,兩百騎兵撫刀驟停,龍爪再無亂踏一下,令人望之生畏。

其中跑出一人,是親兵大鵬。風吹袍衫,露出了他雙臂的刺青,左膊曰「生不怕京兆尹」,右膊曰「死不畏閻羅王」。大鵬握著韁繩,口中嗬嗬有聲,策龍上前,一雙剛毅明眸環顧四周,揚聲道:「武侯,可有弟兄受傷?」

見輕騎兵及時趕到,避免了衝突,武侯們大喜過望,心頓時踏實了下來,七嘴八舌地大聲應答:「皮肉外傷,不礙事。」「校尉,這幫王八蛋田舍奴要造反啦!」

離得近的農人聞言,紛紛鼓噪:

「狗軍奴!」

「你才是王八生的蛋!」

「嘴巴被糞尿糊了吧!」

武侯們聞言也火冒三丈,雙方隔著輕騎兵叫罵起來。

「就是他們這些鳥奴把這個瘟神帶回來的!」農人中不知道是誰領頭喊了這麼一句,氣氛頓時如火星落入滾油中,一點即炸。農人們紛紛拾起石塊泥巴朝騎兵們擲去!

雙方離得甚近,土石輕易擊中了眾人,北山龍受驚,不住地跺腳,在原地進進退退地打起轉兒來,原本方正的隊形開始亂起來。大鵬被甩了一身臭泥,怒火難遏,回首接連下令:「前排拔刀!後排解弓扣弦!」自己則「咣啷」一聲拔出佩刀,徑直指向前排作勢要扔尖石的農人!

「光庭哥!那幫臭不要臉的要亂啦!」

獨光庭扯緊韁繩,口中「噓噓」兩聲安撫住坐騎,見下屬都橫刀出鞘,解弓搭箭,唯恐鬧出人命來,急急阻攔:「全都放下!不許傷害百姓!」緊接著順手一刀,斬斷了頭頂一根人腦粗的老藤,「嘩啦」一聲巨響,老藤連葉帶灰地砸下來,底下的農人靠得最近,忙不迭地抱頭躲閃,踉蹌著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驚恐之色。

獨光庭見鎮住場面,遂一提韁繩,胯下北山龍兒輕巧地越過藤木,走到最前去。

「你們誰是領頭的!請他出來說話!」獨光庭大喝一聲,聲聲震耳。

不多時,一名戴著青斗笠的青年從人群中擠了出來,沒等他開口,獨光庭厲聲道:

「田舍奴!你煽動百姓,圍困官兵,又要劫囚,依大唐律令條條死罪!你還不束手就擒?難道要造反嗎?」

青年面露冷笑,揚聲道:「你莫要只看現場,不問來由!你且看看這些犁田的龍,都是怎麼死的。」說罷他把手一揮,幾名身強力壯的農人推來一輛板車,車上的龍屍瞠目吐舌、死狀凄慘,面門扭曲蒼白,身上卻無任何刀槍之傷,著實詭異。

沉默片刻後,青年抬頭大聲道:「這是第一條,打從你個狗軍奴帶回那個紅毛人起,也不知道咋的,我們屯裡一天要死上好幾隻耕作的龍,天天如此!這耕龍就是我們農家半條命!你憑著良心說說,這隻紅毛留得留不得?!」

大鵬聽了,滿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哥!這廝瞎扯,一事歸一事,這些人分明就是尋機造反,殺幾個就消停了!」

「閉嘴!」

獨光庭被他一說,反倒冷靜下來,也深知此時不宜激起民憤,轉頭對青年道:「田舍郎!這紅毛是崔特進、達奚僕射的要犯,身上綁著好幾個事兒!我部駐紮城外,不清楚這耕龍的死因,能不能請諸位先退回城外去,爾等幾人留在邸店,待我面稟崔特進與大將軍後,再請大人為諸位做主。」

青年聞言,猶豫片刻,哈哈一笑,厲聲道:「狗官!我等自第一次事發,就報了武侯鋪的狗奴,可數日都沒回應,昨日我屯幾個婦人又去報,拒而不理也就罷了,還動手調戲她們!昨夜一婦人不堪侮辱上吊自殺!如今若非大伙兒聚集起來,壯大了聲勢,你們當差的能這般好說話?」他身旁的農人們不由得大聲附和,群情沸騰。

事已至萬分危急之時,獨光庭雙目圓瞪,怒吼道:「賊田舍奴!莫要再煽動無知百姓!本校尉告訴你,方才所言,是爾等唯一正道,如再不從命,休怪——」

話未說完,人群中忽聞一聲喊:「官兵要殺人啦!」沸騰的敵意與憤怒瞬間漫過了臨界點,前排農人不由分說便沖了過來,武侯揮刀便擋,場面登時失控!

忽聽殿上一聲虎吼:「胡鬧!」

吼聲如怒龍出海,分上下兩道,往上貫徹樹梢,往下直抵地面。話音未落,一把加厚的精絕陌刀從天而降,如同燒紅的刀子切入牛油,挾著血腥氣,「篤」的一聲直挺挺地釘入地面。震得眾農人血氣翻湧,止住了腳步。

「是大將軍!」後排的農人們驚呼道。膽小的幾個,腳一軟差點就要跪下。

「爾等賊奴!本將軍也早就想殺了那狗紅毛,無奈他尚未交代!本大將軍答應你們,明日便開審那狗紅毛,而後割舌杖殺!」李俊龍大喝道,神色堅定威嚴,絲毫不容輕慢。

眾人一聽,滿心激動,紛紛喊著:

「大將軍威武!」「大將軍英明神武了得!」「拜謝大將軍為民做主啊!」

騎兵、武侯們都鬆了口氣,這場鬧劇終於落幕了。

人群中,只有嘲風神色森冷,暗道:

「大將軍這個局,做得也太粗糙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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