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折 風滿龍望殿 潛影

眾人稍一抬眼便見崔代孟笑意盈盈,頻頻舉杯,卻之不恭,到底喝多了。這大殿中十分涼爽,周遭街市的熙攘嘈雜彷彿都被隔絕在外,酒酣耳熱之際,耳邊響起了輕輕的鳥啾蟲鳴聲,倒也舒心。

熱鬧非凡的接風宴終於到了尾聲,最後安撫眾人腸胃的是一盅白粥。那粥熬得香濃甜滑,晶瑩的米粒顆顆分明,又無不通透。這是家鄉最尋常的飯食,多時未見,如今在龍地重逢,嘲風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顧粥熱燙嘴,吃得美滋滋的。

酒足飯飽後,鴻臚寺卿前來引眾人回鴻臚寺歇息。

在下樓途中,不遠處的動靜引起了嘲風的注意,他有意無意地往那樹屋一瞥,發現樹屋裡不設地板,僅有七八根樹樁,底部鋪著一層鐵蒺藜,樹樁上小小的草墊被污垢沁成油黃色。只見一個如鬼怪般恐怖的紅毛人正蹲在其中一根樹樁上,拚命吃著宴會的殘羹冷炙,險些將舌頭也吞下去了。旁邊的看守看著好玩,一邊拿剩菜逗他,一邊招呼同僚來看:「瞧他吃成什麼樣,現在才知道什麼叫餓死鬼上身!」

嘲風愣了一下,忽然明白過來,那紅毛人正是史高,居然落得如此境地。

刑部顏侍郎見狀,眉梢一挑,轉身對身旁的主簿低聲道:「這些丟人的狗奴,喪我大唐的臉,傳令下去,掌嘴五十。」嘲風聽在耳中,又恐這些獄卒受了刑罰去找史高出氣,話剛要出口,被身後的貓瓦拽住了皮袍。

阿拔和仆骨打著酒嗝,面頰漲紅如血,嘴裡嘟囔著故鄉的語言,扶著欄杆,路都走不穩當。鴻臚寺卿將眾人送至鴻臚寺,妥善安排主使涅子等人分房住下。小潑皮則被安頓在嘲風房內,侍女還貼心地為它鋪了厚厚一層草墊。

月如鉤,龍望殿側殿內。

崔代孟連夜召見右僕射達奚烈文、鎮軍大將軍李俊龍以及其他五部侍郎。這是一次異乎尋常的會議,為做到絕對保密,達奚還特意調來下府折衝都尉牛武義的陌刀隊,在樹屋周遭戒備,日常巡視的親兵數量則維持不變。

自拿住紅毛怪人後,崔代孟就一直在思考,如何走下一步的棋。達奚烈文、李俊龍等人前後向崔代孟提出了一個問題:如何摸清此次千年疊像來的人馬數量?無人相信就只來了這麼一個怪人。

「數月前,派去沙依坦克爾西的幾批密探迄今毫無音信,是橫遭不測,還是迷了路途?」一向急躁的李俊龍非常惱火,「他們都是精挑細選出來的好健兒,怎可能團滅?」

此外,如何獲取更多的發機飛火?怪人攜帶的發機飛火鐵定不是本朝本土之物,幾條尚不足為患,倘若來個數十數百條,對戰局的影響是至關重要的。

這些問題都是崔代孟苦苦思索的,但他考慮更多的是這個突然出現在城內的沙依坦克爾西突厥使團,以及南邊蠢蠢欲動的宿敵。

「據密探所報,突厥使團言語之間,似乎是來求援的,他們尊稱本朝為天可汗,定是有求於我朝。」達奚烈文想起了一個細節。

崔代孟在心裡暗贊,這點自己確是遺漏了,但他的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情緒,他嚴肅地向四周望了一眼,緩緩說道:「諸位,十五年前,我從鄭特進手中接過這份重擔至今,就只有一個想法,那便是厚積而薄發,休養生息,廣存糧秣,精練兵,以求將來與南人再戰時,能保得一方平安,相持待援。我想,這個初衷,諸位都沒有忘記吧!」

「哪裡忘得了!」戶部鄭侍郎說。

「日日思之,念念不忘。」達奚烈文插話。

「諸位都知道,千年疊像是本朝極大的秘密,鄭特進直到臨終前才和盤托出,但我如此信賴諸位,也請諸位一同分擔。」說完這幾句話後,崔代孟換了一種激昂的語氣,「但如今,這紅毛人的到來,則是到了醞釀大變之時了!」

「特進的意思是來到龍地的不止是紅毛一人?」李俊龍已從崔代孟的話中揣測到什麼,他試探著問道。

「對!」崔代孟以讚賞的目光看了李俊龍一眼,「俊龍說得很好,看來你平日對此已有思考。為將者,踏營攻寨算路程尚在其次,重要的是胸有全局、規劃宏遠,這才是大將之才。俊龍在這點上,確實略勝一籌。」

崔代孟順勢表揚李俊龍幾句後,在屏風上掛出一幅地圖,手指香囊城至沙依坦克爾西一線:「俊龍,你細審紅毛人,弄清此路細節,再次派出斥候到疊像地點,此次務必成功。」

「好!」李俊龍堅定地說道,「特進放心,我一定讓那紅毛奴把話吐得乾乾淨淨。」

「氣概可嘉,但不可傷其性命。」崔代孟說,「此人說不定還有他用。」

「對於整個方略,諸位還有什麼高見?」崔代孟環視四周,眾人或凝望地圖,或托腮思考,一時都說不出更好的意見來。達奚烈文走到地圖邊,手指城池,頗有顧慮地說:「現在敵暗我明,依然有太多的疑問。為了避免突發事態,卑職建議眾人內緊外松,部隊要收拾起來,隨時待命。」

「特進,我們重騎兵的鐵器已經多年未曾替換和更新了。」李俊龍抱怨起來。

「待與骨篤城的邊貿恢複後,會優先購來鐵器,但我聽說最近有兵士暗地裡將精鐵兵器折價賣給落羽城,又用骨器敷衍,可有這事?」崔代孟嚴厲地問道。

「絕無此事!」李俊龍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又補了一句,「卑職回去再核實一遍,如有此等越軌之事,殺無赦。」

「倒賣自己的兵器,這和自掘墳墓有什麼分別?」達奚瞪了李俊龍一眼。

「好了,」崔代孟重重地擺了擺手,神情莊重地對大家說,「早日弄清此次千年疊像的底細,此間各部要緊張起來,隨時進入戰時狀態,我們必須萬無一失,才能告慰諸先皇、諸特進和其他忠君烈士的在天之靈。今夜會議到此為止,各人回各邸,按此部署進行。」

眾人一齊點頭。崔代孟的話音剛落,幾個廚子便魚貫而入,抬著香氣四溢的接風宴食盒。這是蕭孝淵讓大家帶回家的餐食,讓家屬親友都嘗嘗。眾人歡喜地接過食盒,紛紛告辭,唯有達奚一人留下。

「特進,有表。」見眾人散去,侍衛進門對崔代孟耳語,「鴻臚寺李卿密表。」崔代孟拆開一閱,隨即丟進火盆中,臉上的異色一現即隱,幾乎難以察覺。

此時的夜愈深月愈明,月光灑在無邊無際的汪洋林莽中,有一種迥異於白晝的壯美。崔代孟望著夜色,陷入回憶中。

突然,他停止追憶,意外地發現十多丈遠的樹冠上有一道黑影出沒。他揉揉眼睛,再仔細看,好像是一個人,正向遠處掠去!這是什麼人?是居民還是守夜的兵士?不,都不可能是!難道是偷聽軍情的姦細?他想到這裡,不覺心裡一驚,悄悄地把達奚烈文拽住,指著遠處起伏不定的黑影問道:「烈文,你看那在樹梢躍動的黑圓坨坨是什麼?」

達奚烈文順著崔代孟手指的方向看去。

「哦!那是一隻蛙口龍。」他笑著說。

「蛙口龍?」崔代孟疑惑地說道,「你再看看,好像一個人。」

「非也,」達奚烈文又看了一眼,肯定地說,「蛙口龍,北邊林子里的少見之物,多半是月夜蟲兒唧唧,引得它來吃蟲兒,它的腦袋很大,身體肥短,黝黑黝黑的,在林中飛躍,就像一隻大頭鬼似的。」

「聽你這樣說來,那真的是蛙口龍了。」

達奚烈文有根有據的回答打消了崔代孟的疑惑。他再看遠處時,那個黑影已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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