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折 史前一億年 龍骨卜

夕陽只剩山邊的一抹餘映,山巒烏影疊深,奔騰的溪水也即將冷透。

部落里已燃起熊熊篝火,漿葉木被燒得嗶啵作響。這裡正要舉行一個莊嚴的祭祀。

整個部落的幾百口人面向西北方的可汗聖山坐成幾排,一邊唱誦一邊狂擊龍皮製成的小圓鼓。可汗聖山是部落最初的定居點,十餘年前一場大火後只剩下幾塊殺人石。

山下的平地上,七個孩童邁著同樣的步子,捧著大大小小的卵石,一改平時的頑皮,神色嚴肅。卵石有點奇怪,不像是營地附近的灰色山石,而是發紅、發藍,五彩斑斕的,煞是好看。流傳到涅子這一代,這些卵石已有數百年歷史。它們是祖上獵殺的第一隻巨龍胃裡的石頭,喚作「賈答石」。

孩童把四十顆石子圍成了一個圓圈,涅子穿戴齊整,站到了圈內。

石圈左右分別豎立著兩根長桿,桿長四五丈,頂端各掛一束飛羽,桿下端各拴著兩隻小半月龍。龍作為祭品,飛羽是雕鷹的象徵,象徵著它們能夠飛到蒼宇,縮短人與悠悠騰格里的距離。

今日的涅子看著像是換了一個人,她頭戴大絨發套,上面綉著淺色狼首,髮辮收進發套,用一對大琥珀珠子連起來,再用金釵串好。顱門上固定著純白底色的套座,上面綉有一輪黑日圖案。兩邊的珠串順著雙鬢垂下串進坎肩,坎肩上綉滿了奔狼奔龍等吉祥圖案,彰顯著她大巫師的身份,看起來別有一番威儀。

要讓一個僅花信之年的姑娘贏得部落的尊敬,能夠令行禁止,涅子需要做很多很多的事。自數年前任大巫師以來,整個部落的祭祀、問卜、醫治、祈福等事都落到她的身上。她閑暇時就在洞內修行,從未佩戴過一件首飾,沒穿過任何花色的袍子,不曾出遊享樂。雖親切近人,但幾乎沒人聽她說過一句多餘的玩笑話,除了一絲不苟地履行巫師的職務,只談草藥、祝由之術。這種心無旁騖的執著,終於為她樹立起精明善治的大巫師形象,再無人質疑她的威嚴。

此刻剛過戌時,對涅子來說,守夜犬出沒的時分便是開始神界之旅的最好時機。

一個虎背熊腰的獵手,從樹下拖來一隻小半月龍,捏住龍頸,踩住尾巴,尖刀一划,掏出心來,鮮血湧出血管。獵手將龍血倒在一字排開的七個木碗里,再從龍皮袋中倒出果酒。涅子雙手接過,用鮮筍尖兒似的玉指輕輕蘸上酒,向空中彈灑幾滴,朝三個方向祭獻神靈,接著灑向地面,最後輕點在自己的額頭。餘下六碗,則接連灌入喉嚨。

「這姑娘海量呀!」趴在不遠處亂石堆中的嘲風忍不住嘆道。

嘲風服了幾次涅子的葯膳,情況大為好轉,也隨之不安分起來。雖然涅子再三交代祭祀儀式外人不能參加,但不說還好,說了反而讓嘲風好奇心大起。

身旁的貓瓦無奈一笑,心想萬一出事,以自己的功夫拍拍屁股走人,怕是誰也攔不住。可加上這個傷病初愈的拖油瓶,自己可沒安生日子過。

還有一件小事,也令嘲風想不通。他心中疑惑,貓瓦的面色為何比以前更加蒼白?

獵手們按照祭儀煮殺小半月龍,龍兒被卸成五大塊,在一口碩大的鍋中燉煮,大捆的藥草丟進鐵鍋之中,一下子驅散了周遭飛舞著的大群蚊蚋。不大一會兒,龍肉和藥草的濃鬱氣味就從遠處飄了過來。

「狼的天空,龍的土地,賜我神助。偉大的騰格里蒼龍之神,敬請降臨此處。」涅子高舉雙臂,誦念道。

隨著有節奏的鼓聲,眾人圍繞著兩根長桿行走,圈中的涅子抽出腰間的皮鞭,狀若起舞,吟誦的節奏也越來越急。修長窈窕的墨色身影被焰火映紅,皮鞭鞭梢發出巨響,空氣彷彿撕裂了似的,那架勢,像是驅趕著萬龍疾馳。

她突然癱軟下來,兩名黑衣少女將她攙住,涅子緊接著發出一聲凄厲的長叫,雙手在炙熱的空氣里胡亂地抓著。

她幾近癲狂!

嘲風看呆了,竟直愣愣地站起來,所幸貓瓦一把按住了他。

貓瓦冷笑一聲,以為這少爺還是根基淺,這種跳大神的把戲有什麼好驚奇的?就在她準備在嘲風耳邊嘀咕一句時,一股涼意從腳底往上躥,經過咽喉蔓延到頭皮上,她霎時兩眼翻白,張嘴一陣乾嘔,模樣極是駭人。

貓瓦強忍住嘔吐的衝動,死死地抓住地上的雜草,愣是忍住沒發出任何聲音。當她下意識地看著被她抓住的草皮時,猛然發現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

距離感在急速地扭曲,手中的草皮正在一層一層地剝開。她嘗試著晃一晃自己的身體,感覺左右也出了問題,定了定神,草皮還是那樣的草皮,可又過了一小會兒,層層疊疊的剝離感又像濃霧一樣,把自己包裹起來。

當濃霧散去,貓瓦發現自己還在瓊花之上,身旁是衣衫不整的鶯鶯,還有流里流氣的松把總,松把總那散發著煙味兒的大嘴近在咫尺,而自己的肚兜松垮,胸口就要袒露出來。她拚命想站起來,卻感覺全身鬆軟,一點兒力氣都沒有。

她艱難地抬起頭,想讓嘲風救自己一把。「哥……」嘴巴張開了,話音還沒吐出,便看到嘲風倒在門邊,他的忠僕冷冷地看著這一幕。

貓瓦旁邊的嘲風早就不對勁了,他側躺著,臉上分不清是口水還是淚水,嘴唇不斷顫抖著,像在說著什麼,眼神空洞得可怕,流露出一種冰冷的孤獨感。

嘲風聞著那陣奇妙的肉香味,醒過來的時候發現自己站在鬼打牆的拐角處,兩個時空的裂隙之中。四周異常安靜,只聽到輕微的聲音,是自己一起一伏的心跳聲,而且愈來愈慢,每一秒都變得十分漫長。

他靜靜地想著,從西關墜龍、買龍齒到槍支、白銀、琉璃,一幕一幕,好像定格的畫面,從郵票大小逐漸放大,圖像逐漸清晰起來,變得越來越真實,彷彿觸手可及。最後一幕竟然是阿四,阿四為了撿什麼物件,被吸進裂縫中,可他的手緊緊地扒住岩石,面容扭曲,帶著恐懼和不甘,眼睜睜看著身下的石板路像疊瓦一片一片墜崖似的不斷剝落,最終被一個無底的裂縫所吞噬。

嘲風想走過去拉他一把,可腳才邁出一步,阿四就跟著退後一丈。又進一步,阿四又退一丈,一股神奇的力量推著他往前走去,身旁的景物卻快速回滾。嘲風還沒回過神來,一條疾速如滾雷的猛龍撕裂了他身旁的景物,從虛無中忽然出現,卻毫無撕咬的打算,口中正叼著一個小巧玲瓏的物件。嘲風定睛一看,大吃一驚,那哪是物件?分明是貓瓦。他急得「呼哈」一吼,說來也怪,那猛龍就像得到命令般,一擺頭將貓瓦擲下,嘲風橫著一撲,接住貓瓦在地上打了幾個滾。

嘲風還沒鬆一口氣,自己先尷尬起來,懷中的貓瓦一身夜行服被龍牙上的鋸齒撕裂多處,褻衣系帶上細密的針腳、乳脂般的膩白肌膚就在自己的掌下,嘲風輕喚「妹……妹妹……」,竟難以成句。

貓瓦還沒從身陷龍口的恐懼中擺脫出來,身體不斷地戰慄著,像一尾即將枯涸在岸上的魚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一時難以平復。她一抬頭望見嘲風那模樣,羞惱之意從美麗的瞳眸中擴散開來,想掙脫出來,卻半身酥軟,力有未逮,乾脆張口便咬。嘲風也不躲,眼睜睜看著懷中的嬌軀,縱使費了偌大心力,也難以從瀕臨失控的想像中逃脫出來,他雙臂緊摟,臉紅心跳。貓瓦急得無所適從,雙頜愈加使勁兒。嘲風猛然回過神來,忙回頭望去,阿四呢?

「我又找不到阿四了!」

爐火燒盡,風向逆轉,藥草燉肉的味道很快散去……

嘲風和貓瓦從迷亂中漸漸醒了過來,兩人在地上掙扎得衣衫不整,雙手緊緊地捏在一起,清醒後都尷尬不已。貓瓦的紅臉蛋薄怒含嗔,正要抽手,卻發現遠處涅子那狂亂的舞蹈慢慢停了下來。

她丟下皮鞭,挺起身來,定定地望向聖山,面色十分冷漠。

人群頓時噤聲,鼓點中斷,眾人誠惶誠恐地彎下了腰。

小半月龍的肩胛骨被一對孿生孩童送到涅子的手裡,涅子嘴裡念著咒語,將其丟進一盆燃燒著的艾草狀的植物中。薄薄的肩胛骨耐不住枯草的猛火,火星四濺,一會兒就發出破裂的聲音。

涅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從火中取骨,又回到石圈內。

葉護阿厄斯從身後的人群中走出,滿懷期待地凝視著涅子手中的骨頭。

「凶兆!」涅子說著踏前一步,晶亮的雙眸直勾勾地盯著他,一字一句地說,「骨幹陽面裂紋短且亂,陰面長且直,陰陽全為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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