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 悉如琉璃 黔地少女

三人沿著南岸狹窄的小巷走進去,背影被慢慢拉長,古舊石板路上的腳步聲清脆,數百年的歲月為兩旁窄高的紅磚樓、高高的趟櫳門刷下了黝黑的色彩,與身後遠處一艘艘妖艷的畫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少爺,那龍牙太可惜了。」阿四為自己丟了的賞賜心疼不已。

「牙?多的是。」嘲風探進貼兜,掏出一顆沉甸甸的龍牙,丟給阿四,「喏,賞你,去刻個章子玩吧。」

阿四慌忙接過,不是重金難求一顆嗎?少爺手上怎麼這麼多?話到嘴邊,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少爺的套路深,還是少打聽吧。

「抬起頭來。」嘲風放慢了腳步,回過頭來說道。

「你本名叫什麼?何方人士?抬頭回話。」

「小女子姓何,小名貓瓦,貴州仁懷縣人。」貓瓦用一口貴州口音的粵語輕輕地說道。

「貓瓦?這名字有意思。」嘲風直視著女孩,此刻他才發現,貓瓦的膚色確實很特別,是那般皎潔,即便在路旁昏暗的油燈下,也折射出似帛的光彩,心裡頓時又咯噔了一下。

身旁的貓瓦緊緊跟著嘲風,一路低著頭,但老忍不住睃一睃嘲風,雖然為那句「沒前沒後」惱火不已,但她此時流露出的更多的是慶幸的神情。剛剛嘲風打量她的眼神,竟有幾分溫柔,貓瓦心底泛起絲絲漣漪,有些害羞。

但這些讓人心緒紊亂的小小心事隨即被貓瓦自己否定了,她不敢忘記自己此行的目的。事情的發展超出了預料,打亂了她原先的計畫。總之,走一步看一步吧!

「少爺這番是怎麼了?」阿四也在心裡嘀咕著,這個貓瓦應該不是尋常的琵琶仔。就在阿四踹開隔板之時,分明看見貓瓦手裡握有一把青色匕首,匕首不及半尺,但刀鋒銳利,吐著寒光。阿四不知緣由,以為這琵琶仔有威脅,當下就把手槍拔了出來,那時餘光瞄到了把總拔槍,趕緊保護少爺去了,再回頭時,那把匕首已不見。「難道少爺沒看到那把刀?」

「咚——咚!咚!咚!」三人的思緒被四更的梆聲打斷。

多寶大街上一座宏大而森嚴的大宅院此時已立在眼前,這就是譚家。四壁合圍,高牆環堵,有武裝家丁日夜巡邏。今夜少爺遲遲不回,南岸槍聲驟起,慌得譚老爺三番五次托巡佐帶著一票巡警在周遭翻來覆去地找。

「是少爺!少爺回來了!」

街頭一個眼尖的巡警叫了起來:「他好著呢!」

「可把我們好找!」巡佐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老爺等著你呢!」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譚家側門大開,裡面燈火通明。阿四見狀,心裡暗暗叫苦。

這位能讓整條街都騷動起來的少爺,來頭著實不小。譚家是十三行有名的商戶,在這一帶無人不曉,可惜人丁不旺,到了譚老爺這一代,偏偏是老年得獨子,取名加雲,字嘲風。嘲風幼時喪母,從小就被譚老太爺疼愛嬌縱,譚老爺硬是管教不得。到了讀書的年紀,少說也有七八個塾師被氣得連俸銀都不取便走,走前還冷笑著扔下一句「朽木不可雕也」。

按理說,讀不好聖賢書,那刀棍、拳腳、騎射總有幾樣精通吧?貌似也無,嘲風似乎沒多少運動細胞,雖然喜愛武術,但也就是學個皮毛。後來不知為何,迷上了甲骨,從中藥店成百斤地買回,做起圖譜,後又喜歡槍械,帶著家丁登南嶺,乒乒乓乓一頓打,把帶回來的獵物製成各式標本,又讓阿四做成各種餐食,聽著都嚇人。

到了今年,這位譚家大少已經二十有一,老爺開始尋思著兒子成家立業的大事,嘲風置若罔聞。此外,譚老爺還一心想讓兒子考取功名,他受夠了窩囊氣,實在不想讓兒子重蹈覆轍,可兒子偏偏不聽教化,不求上進,豈是一個愁字了得。

嘲風從容地走入門廳,在轎廳停下,已經能瞧見父親端坐正廳,臉如黑檀。嘲風已見怪不怪,他回頭對阿四說:「散了吧,你帶貓瓦去二房上的綉樓歇下。」阿四領命。

「你個敗家子啊!」阿四剛一轉身,身後便傳來了譚老爺的口頭禪,「現在都什麼時辰了?」

「孩兒給父親大人請安。」嘲風倒也淡定,「子時。」

「你今晚去了哪裡?」

「入股瓊花。」

「喝花酒還扯啥入股!你小小年紀,老往畫舫上跑,成何體統,有辱列祖列宗!」老爺氣不打一處來,「來人啊,家法伺候!」

譚老爺中氣十足地開罵,聲聲入耳。

貓瓦不敢抬頭,滿臉驚嚇,緊跟著阿四步入青雲巷,兩人一前一後地走著,各懷心思。

當少爺說到綉樓的時候,阿四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就是個畫舫的丫鬟嗎?應該住下人住的房才是啊。看來少爺買貓瓦,果然另有打算。

這一路上,貓瓦也算開了眼,只見宅子前檐高大,一片生機勃勃,處處種植著稀奇古樹、各類花卉,園子里還養著孔雀和鴛鴦。宅子的趟櫳門仿若機關,十三條直徑為三寸的大圓木,如倒放的柵欄,堅實異常。緊接著是樟木製成的大門扇,門紐是銅環,內有橫閂扣門。

所幸沒有硬闖,不然真是堪比攻城。貓瓦暗自慶幸。

「這趟櫳門妙得很,」阿四主動開口打破僵局,他想起下人們開趟櫳時貓瓦愣了一下,「那門無須開啟,便可以清楚地判斷來者的惡與善!」

「那想必能進來的,都是好人。」貓瓦輕輕地拆招。

阿四微微一愣,覺得貓瓦與方才那弱女子狀判若兩人。

「那倒未必,俗話說外賊好捉,家賊難防。」

「正是,譚家便有碩鼠。」貓瓦一笑,「白玫瑰姐姐昨晚孤枕難眠,還在想念四哥哥的好呢。」

「你!」阿四被噎了一下,環視四周,並無他人,心裡稍稍放心,「你莫瞎說!」

「哎,阿四哥哥從來不去那種地方的。」貓瓦見他害怕,故意抬高了聲調,「什麼瓊花、合昌、天德,你都沒聽說過吧?」

「快別說了!」阿四急了,轉念又得意起來,「你莫囂張,到了綉樓,日後你便得大門不出,二門不邁。」

這綉樓位於譚府深處,進入要爬上細窄、直陡的台階。這裡曾經是譚家女孩沒有出嫁前的閨閣之地,女孩們或學女紅,或讀聖賢書,期望能修鍊出溫和平靜的美好性情。

但阿四可沒這麼指望,他老覺得貓瓦來歷不明,甚為可疑。阿芝訴說燕燕的悲慘身世時,他瞄了一眼貓瓦,竟無動於衷,好似鴇兒說的是旁人。

「貓瓦小姐,以後這就是你的起居之地。」阿四將貓瓦引入綉樓,「少爺交代了,明日起會有丫鬟來伺候你,你便安心住著。」

「謝過四哥哥。」貓瓦有模有樣地向阿四道了個萬福。

「那我便告退了。」阿四退了幾步,出了綉樓,才轉身下樓。

這女娃有古怪,阿四想,這綉樓進門處的紫檀嵌瓷胎畫琺琅紅梅插屏,是價值千金之物,中間挖空鑲白玉、青玉、碧玉、珊瑚等成博古紋,畫中紅梅更是一枝獨秀,栩栩如生,無人不嘆為觀止。貓瓦見了,不動聲色,不是心裡有鬼,便是司空見慣,總之斷然不是普通歌女該有的氣度。

我會幫少爺盯著你的,阿四心想。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