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 話羈雲灘 不速之客

金明池又名西池、教池,位於宋代東京順天門外,本是皇家別苑,唯獨是每年三月初一至四月初八開放,允許百姓進入遊覽。金明池沿岸垂楊蘸水,煙草鋪堤,東岸臨時搭蓋彩棚,百姓在此看水戲。西岸環境幽靜,遊人多臨岸垂釣。而大好春光里在此泛舟遊歷,更是怡然自得。

初三那天適逢衙門無事,龍涯去東市轉轉,本想又去魚姬的傾城魚館叨擾叨擾,打發時間,不料到了魚館外,卻見門扉關閉,門上貼了張紅紙,上寫「休業一日,煩請見諒」八字。

龍涯撲了個空,自是有些失意,在街頭溜達許久,忽然聽得身後有人叫喚,轉頭一看卻是時常在一起廝混的刑名知事査小乙。

查小乙一見龍涯,便眉飛色舞,上前言道:「小弟一早便過府尋你未果,不想卻在這裡碰上。」說罷便扯了龍涯要走。

龍涯一面尋思你小子莫不是又欠了賭債酒錢,一面將手探進懷裡掏出錢袋來:「話說你這小子也老大不小了,就算不為以後打算,也得想想上有高堂要奉養吧。這次又要借多少?」

查小乙嬉笑道:「游闐兄過慮了,此番兄弟不是要借錢,是有好關照。」

龍涯心想今個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一路問詢,那查小乙也是嘻嘻哈哈,只是不說。兩人就這麼拉拉扯扯地出得順天門去,到得金明池的東堤上。

這天春光明媚,堤上垂柳依依,柳絮紛飛,更間插新雪似的楊花,就連風中都帶著怡人的甜味。一路上多是情侶夫妻把臂同游,越發顯得龍涯和查小乙這兩個拉拉扯扯的鬚眉男兒尤其突兀。

龍涯見查小乙停下腳步來左右張望,似乎是在找人,於是伸手摘開查小乙的手掌,開口言道:「折騰了許久,居然是來這裡。光天化日的,兩個大男人拉拉扯扯的做一路也不好看,究竟有什麼事,你就直說吧。」

查小乙咧嘴笑道:「本來小弟還有些擔心,聽得游闐兄這麼一說,倒是放心了。自打去年游闐兄去交趾國出得遠差回來後,兄弟們相約去勾欄廝混,你卻轉了性似的,不是託詞缺席,就是半路開溜,兄弟們見你能吃能睡且精力充沛,也不像那啥不行……」言至於此聲如蚊鳴:

「就紛紛擔心你連胃口也變了,於是人人自危……」

龍涯聞言不由得橋舌難下,重重地在查小乙頭上敲了一記:「胡說八道些什麼?!我龍精虎猛正當盛年,何來的不行?!就算我轉了口味,也不會找上你們這群賊廝鳥,憑地這般無事生非,莫不是要討打?!」

查小乙呼痛抱頭,左閃右避之餘見得遠遠來了個著紅背子,戴紫幕首的老婦人,便揮手高聲叫道:「老娘!這裡,在這裡!」

龍涯轉過臉去,識得來人正是查小乙的老娘查大娘,也不好再當著查大娘的面胖揍查小乙,於是收回手來拱手一禮,心裡卻在犯嘀咕,心想這查大娘本是戶部點的官媒,保媒拉縴乃是汴京一絕,這個時間出現在這裡倒是應景兒,說不得又在為什麼人家奔走牽線。

思慮之間,查大娘已然到了近處,風乾橘子皮一般的老臉上滿是笑容:「哎呦呦,龍捕頭怎生這個時候才到?人家都已經久等。」說罷也不避忌,一把拉住龍涯就朝堤下去。

龍涯登時一頭霧水:「大娘,大娘,什麼人家?什麼久等。」

查小乙也貼上身來拉住龍涯另一隻臂膀朝堤下引,口裡言道: 「前些時候小弟不是拿了許多花箋草帖給你嗎,你自己選的朱員外家的小姐。」

「我什麼時候選過什麼朱家小姐了?」龍涯奇道,一時間不察已經被查小乙母子拉上一艘小艇。

「不就是初一那天兄弟幾個射字花,游闐兄自己抽的蘭花花箋嗎?」 查小乙壞笑道:「既然都已經來了,也叫緣分啊,見上一面又何妨?」 龍涯不由一慌,急道:「那是射字花,哪裡做的了准?要見你自己見去!」說罷便要下船,不料身後的查大娘上來一把拖住:「那臭小子倒是想,人家還看不上他那貨色呢。哎呀呀……」言語之間,只覺得船身一陣晃動,卻是船家已然將船撐離了堤岸。

查大娘站立不穩,龍涯忙一把將她扶住,再轉過身去只見查小乙已在岸上,而船已然離岸兩丈,快如離弦之箭。而後便聽得查小乙喊道:

「老娘,游闐兄可就交給你了!」

「你個渾蛋!」龍涯見得查小乙言語,心想此番倒是讓這傢伙給坑了,想要甩開查大娘飛身躍上岸去,卻是遲了。轉眼看看一臉笑意的查大娘,苦笑道:「此番我倒是著了你們娘兒倆的道兒了。」說罷也只好就桌邊坐下。

查大娘笑道:「龍捕頭說哪裡話,那朱家小姐論家世論樣貌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和龍捕頭你便是那天造地設的一對兒。反正龍捕頭也已而立之年,也應該考慮一下成家立室之事。朱夫人來我官媒衙門奔走了許久,都未能相中一個合心意的女婿,結果一聽說是你,便急急忙忙地催著『過眼』,而今龍捕頭你是當幫我這老婆子也好,是為自己考量也好,且去見一見,若是不中意,咱也不是非得做成這事不可。」

龍涯心想反正這會兒也下不了船了,也只好硬著頭皮撐過這一段,反正這事也得來兩廂情願,終不成硬給綁了去做人家女婿,姑且走走過場,等回去再找查小乙那個渾蛋算賬,於是假笑一下,不置可否,轉眼看去,只見小艇划過水面,朝那狀如飛虹的拱橋下穿去。

這金明池周長九里三十步,池形方整,四周有圍牆,設門多座,西北角為進水口,池北後門外,即汴河西水門。池中本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畫舫小艇,如片片銀葉散落在這方方正正的偌大水面上。過了拱橋,便見得一隻頗為精緻的畫舫停靠在池水中央,青紗婉垂,顯出幾個影影綽綽的人影。

小艇徑直奔畫舫而去,緊貼停靠一旁,只見畫舫紗簾一開,走出一個五十齣頭的婦人來,但見穿戴頗為貴氣,想來就是查大娘所說的朱夫人,目光一對上,便上上下下仔細打量,沒有絲毫避忌。

龍涯不由自主地吞了一口唾沫,心想這回自己也成任人挑揀的大白菜,幸好明顏三皮那兩個傢伙不在這裡,不然還不成了天大的笑話。就在此間,那朱夫人也顧不得船身搖晃不定,三步並作兩步跨上小艇來,查大娘早一臉堆笑地迎了上去,兩個女人搖頭接耳竊竊私語一陣,卻同時笑將起來,四隻眼睛都朝龍涯身上齊刷刷地投射過來。龍涯見得那兩人走將過來,不由得手足無措,接著便是查大娘上前介紹,雙方見禮各自坐定。那朱夫人見得龍涯本人,倒是格外喜歡。

查大娘也是個伶俐人,見得這般情狀自是口裡噼里啪啦地說個沒完沒了,不外乎便是誇耀朱家家世,閨女美貌賢惠之類,口若懸河之餘也不忘奉承龍涯如何英雄了得,如何受官家倚重之類。那朱夫人卻是眉開眼笑,與查大娘一搭一檔,從閨女能工擅綉到龍涯祖上八代都一一探討了一番,甚至話題擴展到了禮金文定之類……

龍涯心裡焦躁,坐如針氈,哪裡聽得進去,心想此番被這兩個婆子纏定,當真是失策,倘若再不離去,只怕連何時拜堂,如何洞房,生男生女都要教人擺上檯面來。只是此刻船在池心,四面都是水,除非是生出那通天徹地的本事,才可從這小艇之上逃了開去。左顧右盼,見遠遠也有一些畫舫小舟,自是遠水救不了近火……

這廂惴惴不安,而對面的朱夫人和打橫的查大娘卻越發說得熱絡起來,四片不停上下翻飛的乾癟嘴唇口沫飛濺,兩張皺得像菊花一樣的老臉驚悚地越貼越近,就差沒有直接貼在龍涯的鼻子上。雖龍涯依舊坐定,但此時此刻,只覺得汗流浹背,就連手心也全都汗濕,想來往日遇上何等棘手的對頭,大戰數百回合,也不比的眼前這般難纏。就在此時,忽而聽得湖面上傳來一陣琵琶聲。龍涯雖不善音律,但以往與查小乙等人一起去教坊里廝混時,也聽過不少。這曲調很是應景,正是這《金明池》。只因隔著池心的五殿和那狀如飛虹的仙橋,難以看到對面的景緻,唯獨一縷清音應著叮咚琵琶聲傳將過來:

西池早暖,臨鏡瓊樓,翦翦燕子戲蘭舟。

堤盡綠,芊草曼染,且顧妖嬈舞煙柳。

魚自游,銀鱗逐波,

懶眷顧、垂釣蓑翁蓬頭。

咫尺行宮近,仙橋落虹,遙聞宮樂箜篌。

霓裳羽衣調如故,

唯雲鬢花顏,憑誰留住?

一曲罷,金縷莫惜,杯酒盡,悔覓封侯。

苦營營,百舸爭流,

恰江湖漸老,白髮難抒。

未若趁春在,簪花滿頭,尋芳不羈風流。

……

龍涯心想,好個「一曲罷,金縷莫惜,杯酒盡,悔覓封侯。」這唱曲的姑娘倒是一把好嗓子。倘若此刻不是被眼前這兩個難纏的婆子纏住,少不得要去看看是何等的人物。一曲終了,琵琶聲尤在,只是剛才的寥寥清音卻換成了另一個調調,一個男聲扯開破銅鑼嗓子直號:「啊啊啊……不羈……嗷嗷嗷……風流……」

聽得這般煞風景的歌聲,龍涯卻不由得眉頭一展,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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