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話 桃隱刀 鑄師斬魄

隋大業六年,東都洛陽。

從正月十五夜開始,街頭便開設了盛大的百戲場。

有在兩根旗杆之間牽上細繩,在離地數丈的繩索之上表演走索的;也有舉著數十斤重的銅鼎上下拋甩,輕若無物,被稱作打鼎的把式;有扮作猴兒在場中倒立、翻滾,沿竿攀爬的;也有舞刀弄槍耍劍飛刀之類的活計;有的索性圍起場子蹴鞠為樂,只把皮球耍得如同粘在腳上一樣滴溜溜旋轉;或是偌大幾個火圈並立,人在圈中來回穿越,險象環生卻毫髮無損的;踩高蹺的優伶聲色俱佳,身披綵衣的侏儒怪誕而詼諧,乃至吞刀吐火,懸繩登天等奇人異術,可謂千奇百怪,超乎尋常。

戲場周圍五千步,有一萬八千餘人奏樂,聲聞數里,燈光照耀如同白晝。舉行如此嘆為觀止的慶典的原因很簡單,只是大隋的國君的一道聖旨。為了向西域的使者商賈炫耀大隋帝國的富足,在街頭上演百戲之餘,煬帝還勒令洛陽點綴市容,把城內外樹木用帛纏飾,市人穿上華麗服裝,甚至賣菜也用龍鬚席鋪地。倘若有西域的商人走到飯館門前,主人便請他入座,醉飽出門,不取分文,若是問起原因,幾乎都是清一色的拍著胸口道我大隋富擁天下,飯店酒食照例不要錢云云,口徑一致,唱腔標準。天下當然沒有白吃的午餐,不過是拿著國庫的銀兩裝著大隋的門面。同樣的謊話重複多次,有人信,也有人不信,不過能白吃白喝,誰請的客又有什麼關係,也自然不會有人去捅破那層亮堂堂的窗戶紙。

如歸酒坊之內一干胡商的唏噓讚歎聲不絕於耳,一旁卻傳來一聲冷笑:「這數九寒天大隋也有不少衣不蔽體的窮人,為何不將纏樹的繒帛做衣給他們穿?」

人聲戛然而止,眾人都齊刷刷地朝說話之人看去,只見一個身材魁梧的青年男子立在酒坊門口的櫃檯邊,身披一件黑油發亮的熊羆大麾,內里卻是赤膊穿了件黝黑的鋼甲兩襠鎧,肌肉糾結的手臂將一隻碩大的葫蘆放在櫃檯上沉聲喝道:「店家,打酒!」

正如他所言,此時天寒地凍,尋常人多是捂上厚棉袍,還得借酒驅寒,唯獨是此人赤膊著甲,反倒無半點寒冷之感,古銅色的肌膚儼然騰著一抹白氣。他沒有綰髮髻,一頭粗韌黑亮的散發只是隨意地用一條獸皮帶束在腦後,一身裝扮胡不胡,漢不漢,但相貌卻是極其周正,劍眉入鬢,一雙虎目在洛陽城中瑰麗的燈光映照下反而顯得出奇的冷清銳利,如同刀鋒。看到眾人呆若木雞的神情,他眉峰微皺,不耐煩地重複了一句:「店家,打酒!」

老闆回過神來,忙上前接過葫蘆交給店小二前去打酒,不多時灌滿葫蘆送回來遞到那人的手上。那人從腰間的褡褳里摸出一錠銀子扔在櫃檯上,拎了葫蘆轉身走出門外,彎腰自地上單手抱起一大塊暗青色,石頭似的物事,徑直朝人流擁擠的街道而去。

眾人看得分明,他手裡的是一大塊銅錠,少說也是上百斤重,居然如此輕鬆的單手攜走,可見臂力驚人。那一群胡商也是走南闖北見過不少世面,而今在洛陽街頭見得此景也不由得橋舌難下。

「鈴鈴鈴」幾聲細碎的銀鈴聲響起,一個婀娜的身影出現在酒坊門口,石榴裙動露出一小段纖細而白皙的腳踝,一縷紅色絲帶系著三隻小巧的鈴鐺。但很快,酒坊里的人們再度異口同聲地爆發出驚嘆之色,因為接下來映入他們眼帘的遠比剛才那個男人更不尋常。

那是一個極其美艷的少女,很奇怪,通常太年輕的女孩子長得再漂亮,充其量也只能稱為精緻,很少有那種奪魄勾魂的狐媚感覺,可她是個例外。一雙微微上挑的美目眼波流轉,微微泛出些碧泠泠的光澤,雖只是不經意地從酒坊里的眾人臉上掃了一眼,卻使得這裡的人一個個如同被人下了迷藥一般痴痴傻傻,似乎魂兒瞬間被勾走了一大半一樣。

那少女娥眉微顰,左顧右盼,似乎是在找人,直到眼光落在已經匯入人海的那個青年男子的背影上方才鬆了口氣似的,輕巧地邁步緊跟而去。

細碎的鈴聲漸遠,酒坊里的人們方才如夢初醒,再眨眨眼,剛才的種種早已消失不見,相互對視良久,竟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人間沒有這般尤物,而通常這樣熱鬧繁華的夜裡,聽說會有一些媚人的妖精出沒,想來這回是碰巧瞥見了……

男子一手攜著銅錠,一手拎著葫蘆,一路慢行離了洛陽城,將那一城的喧囂繁華盡拋身後。他從來都不是好熱鬧的人,這個時候來洛陽一是因為酒喝完了,二是因為鑄兵器的銅耗盡,不得不來這花花世界補充材料。

他是一個專門鑄煉兵器的匠人,跟其他的匠人不一樣的是,他所鑄的並不是尋常的兵器,因為他的每一個顧客都不是凡人,而是地界的妖魔。這項絕技已然讓他在充斥著凶魔惡妖的地界里微妙地立足了千餘年。無論多兇惡的魔頭在聽到鑄師斬魄的名頭的時候,總會有意無意地賣上幾分人情,畢竟身在地界摸爬滾打,說不得就有有求於他的時候。當然,他也不是每一件生意都接,然而得到他淬鍊的兵器的妖魔無疑都能成為稱霸一方的頑主。不過關於斬魄,卻無幾人清楚他的來頭,眾所周知的僅僅是他以桃夭鄉為家,結廬鑄刀。

可關於桃夭鄉一切也只是個謎,自打斬魄記事以來桃夭鄉就籠罩在無形的結界之中,所以即便不少人知道該地的具體位置,也無人能擅自進入,除非得到他的允許。真要細數起來,也只有那幾個有幸得到他鑄煉兵器的妖魔而已。不過對所有和他打過交道的妖魔而言,這個陰翳而傲慢的鑄師是個異數,因為他的模樣不露半點妖形,舉動習性太像凡人。或者應該說,他原本就有一半凡人的血統。

自從一千五百年前天地浩劫初定,至高無上的天君便立下金科玉律:三界上下等級森嚴不容逾越。於是為數不多的跨越種族而出生的生靈被視為一出生便背負原罪,三界之中最低賤的孽物。像斬魄這樣身處地界,卻有凡人血統的『孽物』被稱作妖族凡裔,處處低人一等。幸運的是憑著那一手出色技藝,斬魄並不至於象其他的妖族凡裔一般無立錐之地。

斬魄離了有人煙之地,腳程很明顯快了很多,縮地成寸的法術只是些微末把戲,不過也挺有用。他獨居的桃夭鄉遠在洛陽以南千里之遙,但來回之間也只需要一盞茶時間。待到進入那一大片位於深山之中一年四季都桃花盛開的山谷,就可以看到他的草廬和草廬後面鑄坊高高的風箱與煙囪。

桃夭鄉曾是他父母相守之處,四季都盛開的桃樹全是他們當年種下,距今已然一千六百年。而桃夭正是給予他一半凡人血統的母親的名字。他是遺腹子,父親在那場六道浩劫之中殞命之後,母親在這片桃林獨自撫養他,直到百歲壽終,便葬在這片林子里。所以,這裡既是家,也是冢,對於一個為三界所不容的妖族凡裔而言,並沒多大分別。

斬魄從緋色的桃林中走過,不時踏中散落在林間草地上光澤璀璨的珠寶玉器,那些是前來拜求兵器的妖魔們送上的禮物,不過對他而言,不過是些死物,就跟地上的碎石沙礫沒多大區別。熊羆大麾帶起的風卷下枝頭的桃花瓣在皎潔的冷月下四下飄散,美得不可思議,只是他沒心情看,誠然,再美的風景,一連看上一千六百年,也難免習以為常。他沒有進草廬,只是脫下身上的熊羆大麾扔在草廬前的竹躺椅上,就從草廬前繞過直接去了後面的鑄兵坊。

鑄兵坊里的氣溫遠比外面高很多,因為爐里的銅汁已經汩汩地沸騰了三個月,映照得棚頂也是一片金黃。新弄回來的青銅錠也已經被他放進了沸騰的銅液中,斬魄看著發亮的熔液吞沒那塊碩大的銅錠,發出細微的吱吱聲,而後騰起一團黃白之氣,那是雜質被被高溫煉化的必然現象,很快也就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清白之氣。這說明他此番帶回來的也算是一塊純度很高的銅材。

斬魄伸手解開身上的甲胄,赤膊走到風箱前,伸出肌肉糾結的手臂開始拉扯那高度比他高出三倍的巨大風箱,隨著他不緊不慢,卻強而有力的拉扯,爐火很明顯的快速升高,爐里的銅汁沸騰的聲音更盛,三個時辰後清白之氣漸轉為純青色,就像是一片浮動的青光,將周圍一切都映得一片幽碧。斬魄赤裸的脊背上已經密密的覆蓋了一層汗珠,卻依舊在有條不紊地拉著風箱,似乎半點也不知疲累。而這個時候,原本喧囂的爐子已經漸漸地靜了下來。他停下了手裡的動作,走到爐邊凝視片刻便伸手絞動爐邊的絞盤,巨大的熔爐緩緩傾斜,一道浮動著青碧之色的液體從爐口傾倒而出,緩緩注入早已準備好的陶模之中,只待它緩緩凝固冷卻,一把新鑄的青銅劍便初見雛形。

一切很順利,斬魄長長地吐了口氣,伸手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卻將目光投向鑄坊外隱現晨曦的桃花林,而後沉聲喝道:「出來!」

先是一陣短暫的沉默,接著一陣細碎的鈴聲響起,不速之客慢慢地從交錯而茂密的桃林中走了出來,一雙纖細的素手不由自主地拽著那幅艷麗的石榴裙,那精緻的面容上的神情卻尷尬而緊張。她張了張嘴,卻又糾結了一陣似乎沒想好說什麼,最後還是沒有出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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