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中宵露殘雪傾城 一念入魔

沅蘿已經不記得自己是怎麼離開無憂坊的,只是耳邊還不斷地迴響起魘桀的笑聲。他沒再攔她,只是篤定地說了一句話:你遲早還會回來……

她只想遠遠地離開,但真正出了澧都,面對著蒼蒼莽莽的六部戮原,才發現原來自己根本就已經無路可走。

藤州,早已經回不去了,夢川也一樣。就算她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掉身上留下的那個印記……

她用一根發簪換了一匹驢子,任憑驢子帶著自己在荒野間漫遊,一直走,一直走……直到驢子停下來。

面前是赤夢關,這或許就是天意。

赤夢關易出難進,守關的兵卒不會管自願出關的人,但從沒見過這樣一個弱質芊芊的美貌女子孤身一人出關,不免好心提醒她,一入赤鄴,便入死地。

沅蘿悲悵地笑笑,放走了驢子,拋下了所有的物件,包括魘暝送她的首飾發簪,也包括那個魘暝模樣的小木人,一個人出了赤夢關,踏入那片瀰漫著死亡氣息的廢土……

還是滿天雪花一樣的暗紅浮塵,飄搖在乾枯暗紅的野草之上,無盡荒涼,就如她此刻的心境。

衰草叢中窸窸窣窣,響過不停,沅蘿知道那是什麼。那次隨魘璃行獵,她已經見過不少,雖然跟狗差不多大,卻異常兇猛,連骨頭都能吃得一乾二淨的紅色多即。

低低的咆哮聲此起彼伏,沅蘿閉上雙眼,張開雙臂,準備擁抱死亡……

但是沅蘿等了很久,都沒有等來多即的利齒,反而在一陣低低的哀鳴中聽到了一個不帶任何感情色彩的聲音:「就這麼去死,划算嗎?」 沅蘿睜開眼,看到了一個身披白裘,腰懸紅色彎刀的美艷少婦,碧泠泠的雙眼微微上挑,整個人就和她的聲音一樣冷。她的右手正扣著一隻多即的喉嚨,多即還未死,卻連掙扎之力都沒有。十餘頭多即立刻作鳥獸散。

「我已經沒有路可走了……」沅蘿轉身準備離開,不速之客已經無法吸引她的注意。

那少婦咔嚓一聲,單手扭斷了多即的脖子,將還未斷氣卻無力動彈的野獸拋到沅蘿腳邊:「知不知道為什麼你會無路可走?因為你弱,因為你既沒有力量,也沒有權力。」

沅蘿沒有說話,耳邊聽得對方繼續說道,「堂堂藤州帝女,現今天道唯一一個入木靈殿接受過傳承的木靈近侍,你的靈力全用來錦上添花,美輪美奐,卻始終不曾體驗過真正的木靈力量,只會託庇於他人。你明明有族人擁戴,與夢川的皇裔走得這麼近,卻不懂得把握機會。甚至你被人所欺,不思報復,反而尋死,實在糊塗之至。」 沅蘿緊咬嘴唇,心頭雜念叢生,那少婦的聲音繼續在左右著她的思路:「你不想看看你自己的真實力量嗎?你不想受人敬畏,不再有人膽敢隨意欺辱於你嗎?你不想位高權重,不再淪落於這等境地嗎?血食可以幫你,咬開它的血管,試試血的滋味……」

沅蘿痛苦地捂住耳朵,但是那個聲音卻還是在往耳朵里鑽:「咬它啊!鮮血可以讓你強大,強大可以讓你不再畏懼。那些欺你的、負你的人,不過只是你的盤中餐……你可以以他們的血為食,吸他們的靈氣為滋養,更可以借他們的權勢,作為自己的墊腳石……」

「不要再說了!放過我吧!」沅蘿尖叫著試圖逃開,但是一切都來不及了,地面蜿蜒出無數細草,絆住了她的腳步,使她摔倒在地,接著無數的草在她身邊糾纏,縛住手腳,而那頭多即被拖到了她身邊,然後無數草葉紛飛,就像薄而鋒利的刀片在多即身上剜割,鮮血飛濺!

腥臭的血液噴了沅蘿一頭一臉,也濺進了她的喉嚨,滾燙的溫度帶起一絲從未有過的悸動,心幾乎要從腔子里蹦出來!

「啊!」沅蘿尖聲嘶吼著,一頭散發逆風而起,暴長數丈,化為一大叢藤蔓,將那隻半死不活的多即緊緊縛住,隨後「呲呲」數聲,血雨婆娑,偌大一隻多即變成了無數碎肉皮毛……

沅蘿長發很快恢複了原來的模樣,髮絲、肌膚上沾染的鮮血在以肉眼能分辨的速度消散,原本慘白的面容浮現出幾分血色。她從沒試過身體這麼輕鬆有力,就好像一蹬腿就能飛上天一樣。

那少婦依舊面無表情地說道:「感覺到了嗎?是不是從來沒有試過這樣好的感覺?慢慢地,你會有更好的體驗。」沅蘿不可置信地看著衣衫上的血污,驚懼與作嘔在胸中翻騰,可是什麼也吐不出來。

雖然她懂得不多,但這絕對不是藤州皇室的木靈之力!

木靈之力是繁衍生機,發芽、開花、結果……是向生之力,不是這樣恐怖殘忍的死亡之力。她所看到的,就好像當年在藤州廢都所見的那個半人半藤的怪物一樣!

沅蘿抱著頭歇斯底里地尖叫著,她本以為被背叛,被欺凌,已經是最壞的事;縱然孑然一身,無路可走,也有一個「死」字可得解脫,然而現在她連自己究竟是什麼,都不知道……

那個聲音還在耳邊蠱惑:「木已成舟,何必掙扎……回去啊,討還他們欠你的,去爭奪你想要的……」

沅蘿睜開眼,那個女人已經不見了,就好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

夜色降臨,赤鄴的冷風又一次捲起滿天的紅塵,那隻被撕成碎片的多即就連最後剩下的殘骸都被雪一樣的蓬鬆的紅色塵埃覆蓋。

它本來是要吃她的,結果反被她吸盡鮮血,撕作齏粉……她第一次感覺到原來生命的消逝真的只是彈指之間的事……

遠處傳來如同滾雷一樣連續的馬蹄聲,嘈雜的人聲馬嘶,有很多人正在這死地促馬飛奔,無數的燈籠火把就像是無數隻眼睛,層層疊疊地揚聲呼喊,叫的是她的名字。

「她在這兒!她還活著!」近處幾個充滿欣喜的聲音在呼喊,越來越多的人圍了過來。

魘璃出現在遠處,飛奔的駿馬載著她以最快的速度來到了沅蘿身邊,飛身下馬,雙膝著地緊緊地抱住了蜷坐在地上的沅蘿:「阿蘿,阿蘿,我終於找到你了!」

沅蘿怔怔地看著近在咫尺這張熟悉又陌生、驚喜交加又淚流滿面的臉,沒有言語,心裡又是冷,又是熱,不知所措。她怨過魘璃的無情,但眼前這失而復得的慶幸不是假的。可是真的重視這八百年情義,又為什麼會對她如此無情?

魘璃搖晃著沅蘿,試圖喚回她的神智,但很快發現沅蘿一身血污,又緊張起來:「發生什麼事了?你受傷了?」不久,她也看出來沅蘿似乎並沒有什麼外傷。

沅蘿轉眼看看魘璃,混混沌沌地言道:「是多即……」

「你這個傻子,為什麼不辭而別?為什麼一個人來這個鬼地方?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你不知道我們有多著急……」魘璃心頭髮顫,以沅蘿的體質,如果遇上多即,怎麼可能保全性命?一想起來,就不由得一陣心悸。

「有個人……殺了多即……多即也殺了她……」沅蘿說了個像是寓言故事一樣的謊話。的確有個人殺了多即,那個人就是她自己,也的確有人被多即的血殺掉了,那個人也是她。此時此刻,她甚至無法判斷自己是否還是一個人,但有件事是顯而易見的,她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人畜無傷的藤州帝女了……

遠處魘暝也騎著吹雪麒奔了過來,飛身而下落到了她們二人身邊,眼見沅蘿無恙,這一直懸著、揪著兩天的心,總算放了下來。他伸臂緊緊地抱住沅蘿,竟然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自從沅蘿出走,他已經派出不少人手尋找,他與魘璃兩天里不眠不休,幾乎把澧都翻了個底朝天。

去過忘憂坊,得知沅蘿曾經來過此處;出了澧都城,得知沅蘿以釵易驢;再順著蛛絲馬跡,兜兜轉轉找到赤夢關,聽到守關的兵卒說起決絕出關尋死的美貌女子,這一顆心就一直像被尖刀凌遲一樣。

魘暝從來沒試過這樣的心境,內疚、焦慮、悔恨輪番在心頭煎熬,還有失去所愛的痛苦……而今見得沅蘿一身血污、失魂落魄的模樣,他不敢去想沅蘿一介弱女,怎麼在猛獸橫行的死地存活下來的……上天給了這次機會,不會給下一次。如果得展王圖霸業的抱負,就必須傷害沅蘿,把她逼到如此境地,他真的做不到……

魘暝緊緊抱著沅蘿,沉聲言道:「對不起,阿蘿,之前負你是我的錯,魘暝今日指這赤鄴死地為誓,倘若再有負於你,便陷於此地,永世不得脫離……」

魘璃聞言緩緩地坐回自己的小腿上,長長地嘆了口氣。兄長的決定她並不意外,她看到過兄長四處尋找沅蘿的憂心如焚,也清楚兄長重視情意的個性,只是做出這個選擇,則不可避免要付出代價……

沅蘿抬頭看著魘暝,兩行淚水簌簌而下,低聲說道:「可以嗎?和我一起,你可能會失去一切。」

魘暝搖搖頭:「那又如何?我不能再失去你,其他的,不再重要……」他把沅蘿扶了起來,「不要再胡思亂想,跟我回澧都,明天我就去給父皇答案,我的妻子,只能是藤州的沅蘿!」

沅蘿低低地抽泣,喃喃道:「沅蘿是個不祥人……總有一天你會後悔的……」如果這番話在無憂坊那夜之前說,她會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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