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明昭帝姬 星海盟

蒯肅挨完那兩百軍棍,腿上臀上早已血肉模糊,無法動彈,被人拖入馬棚之中,扔在一堆草料之上,便再無人照管。他昏過去,又痛醒,醒過來,再暈過去,幾日里昏昏沉沉,隱隱約約間似乎有人喂水敷藥,但醒過來也只能看到旁邊擺著一些發臭的饅頭和帶著草料屑的冷水,並無人問津。待到勉強能行走了,便被些低階的兵卒呼呼喝喝,打發去喂馬掃馬糞,少不得被作踐一番。

蒯肅心中氣苦,自然恨透了魘璃,即使遠遠地看到魘璃的船泊在近海之中,也戾氣橫生。周圍的兵卒皆知他是犯了事貶下來的驃騎將軍,正是牆倒眾人推,少不得奚落幾句,把他當成笑柄。到後來,就連去營外打草料的粗活累活也多派他去。他也只能到了外面的草場中,才有機會揮舞鐮刀劈砍一人高的牧草,於不見人煙處發泄他的一腔怨憤。

時隔數月,又逢蒯肅領命,遠離軍營,架驢車去採集草料。他刻意地遠離其餘兵卒,架車到了草場深處去躲清靜,卻不料有人在那裡等他。

那是幾名身裹草色斗篷的蒙面人,一個個身手了得,沒幾個回合,就聯手將他擒下,蒙住頭臉,架到一處更為偏遠的所在,方才將他摜在地上,解開蒙住他頭面的布袋。

蒯肅原本驚懼交加,以為性命不保,不想一抬眼,便見到一輛四匹駿馬所拉的檀木馬車。馬車不算如何顯貴,但撩起的車廂幕帷里兩個正在對弈的人卻是來頭極大。一個是夢川二皇子魘桀,另一個是璐王。

這一認知進入蒯肅腦海,頓時思路清晰了起來。早聽過南川大營旗下有個影子營,都是執行刺探情報、暗殺、貼身保護等特殊任務的好手,之前擒拿自己的想必就是那影子營的人。當初因為兒子長轅曾被這二人抓住痛腳,要挾於魘暝歸國路上暗下殺手。而大戰之後,長轅戰死,就再也跟這二人沒有交集,而今他二人再次找上門來,其意圖卻是不明。而今肉在砧板上,他只好垂首先行向二人問安。

魘桀瞟了一眼蒯肅,口裡嘖嘖有聲:「堂堂驃騎將軍,功高顯貴,怎生讓人折磨成了這等模樣?」

蒯肅垂首不語,半晌才沉聲說道:「蒯肅帶罪之身,不敢勞煩二殿下過問。」

一旁的璐王捻須笑道:「將軍桀驁仍在,算是不幸之幸。將軍為人所害,做了人家揚名立品的踏腳石,實在令人扼腕。」

蒯肅心頭血涌,好不容易才強壓憤恨:「蒯肅因醉生事,惹出大禍,而今只是個刷馬的小卒,犬子也已亡故,對二位貴人更沒什麼用處,不知二位今日綁我來此有何用意?」

璐王微微頷首:「不錯,令郎已經戰死,我們從前的協議也就無效了。今日此行,無非是看不慣將軍大好男兒,卻被人拿來當靶子,當眾羞辱,以此彰顯他人的威名。將軍可知當日賦府的金鬃豹案,在夢川引起的軒然大波?」

魘桀嘆了口氣:「將軍懲戒賤民,本不是什麼不得了的錯失,結果被人上表彈劾,褫奪功勛,就是一直還算看重將軍的北冥王,也沒為你這有功在身的老臣子說一句好話。這也就罷了,你知道外面現今有這麼一首《璃歌》正時興嗎?澧都的孩童個個耳熟能詳。裡面有一句是這麼唱的……」他面露譏誚之色,開口哼道,「璃兮灼灼懲強梁,扶弱女兮解民殤;璃兮皎皎碧濤起,澤夢川兮明昭揚……」

「她不止收留了上次害將軍遭貶的那個雜種流民,還在她的琉璃城中設立豢豹堂,收養懷古道之戰的遺孤或其他殘部的流民孤兒,足有數百之眾,用以彰顯賢名。」璐王繼續說道,「現在不止那些賤民,就是我夢川部眾也有不少愚民,都把明昭帝姬比為夢川大洋上的明月,讚頌她的大德大聖,這風頭一時無兩。但明眼人皆知是她收買人心的結果,歌詞里的那個被懲戒的強梁就是將軍你。她是在拿你的名譽體面做法,才一步登天,成為人人稱頌的大德。而你一直效忠的北冥王,為了得到她的襄助,一直推波助瀾。將軍,你甘心嗎?」

蒯肅身子微微發抖,兩手攥緊,指節咯咯作響。他困于軍營,並不知外面的風向,但周圍兵卒的奚落孤立卻是每日都揮之不去的折磨。他當然明白魘璃當眾懲罰他是藉機收買人心,心中自然怨憤難平。許久方才沉聲問:「二位今日見我,是希望我怎麼做?」

魘桀答道:「很簡單,本座與皇叔已經暗中說動了一些與你有舊的老臣子,在父皇面前保本。等過段時間,金鬃豹案的風頭過去了,便重新起用你。你是魘暝舊部,將來他遲早還是會再讓你回他身邊。到那個時候,你須得記住是誰給你翻身的機會。」

蒯肅沉聲言道:「此事蒯肅已心中有數。」時至今日,他雖心懷怨恨,但卻不敢去招惹魘璃,而當面回絕眼前的魘桀與璐王,只怕今天就走不出這草場。無論是哪一邊,都得罪不起,唯有虛與委蛇,走一步看一步。

魘桀與璐王交換了一下眼神,皆是得意之色。趁著魘璃整治蒯肅,把這顆放在魘暝身邊的死棋再度盤活了,日後定然用得上。

馬車與身披草色斗篷的蒙面人都隱入無邊草海之中,只餘下蒯肅一人。他默默地拍拍身上的草屑,順著來時的痕迹,回到棄下驢車的所在,就近割取了一車草料,便趕著車回到了驚濤城的北冥大營駐地,已是掌燈時分。周圍的兵卒依舊拿他奚落取笑一番後,各自散去回營房休息。又只剩他一人蜷居馬棚的草料堆上,聊以度夜。

今日之事,氣憤難平,蒯肅必然是睡不著的。正輾轉反側,就聽見啪的一聲,一顆石子落在馬槽上,他頓時警覺起身,只見馬廄外立著一個身穿輕甲的小卒,見他起身,便遠遠地向他招招手,然後飛快地一閃,消失在夜色中。

很明顯,這個人是為引他而來,卻不知道是什麼路數。

蒯肅抓起一把隨身的短刀,快步追了出去,心中尋思若又是魘桀與璐王的人也就罷了,若是姦細,便擒下立功,也早日脫離這骯髒的馬廄。

那人在前面一路快行,步履輕盈,一路將蒯肅引出軍營,一直到了海邊一個僻靜的灣口,便直接閃進了一艘破破爛爛的舊貨船。那貨船上有燈光,映照在近海岸邊漂浮著無數發著幽藍熒光的浮藻的海面上。

蒯肅握緊刀,悄無聲息地上了船,撩開船艙的帘子,只見那個身穿輕甲的小卒背對他而立,而船艙的另一邊則是一片厚重的幕帷,也不知道那一邊有什麼。蒯肅小心地審視著背對他的人,厲聲喝道:「你是誰?引我來這裡有何用意?」

那人轉過身來,是一張陌生的臉,然後蒯肅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還不到一年,阿爹就忘記長轅了嗎?」

蒯肅渾身顫抖,手裡的刀啪一聲掉在地上。這是他兒子的聲音,千真萬確,可是這不可能。他的愛子早已經戰死在風郡的蠻烏城下……然後他看到那人伸手自臉上揭下一張完整的人皮面具,露出一張他無比思念的臉來,細眼長眉,鼻直口方,正是他的獨生子長轅,只是這張臉的右臉上有一條極深極寬的疤痕。

蒯肅嘴在顫抖,半晌說不出話來,只是伸手抱住失而復得的兒子,老淚橫流。在看到長轅之前,他心中滿是怨毒憤恨,而這一刻,卻全部拋到九霄雲外:「長轅,你真的是長轅嗎?」他伸手擺弄著兒子的臉,生怕會再揭起一張偽裝的人皮面具來。然而手上的觸覺告訴他,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的兒子真的沒有死,就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

蒯肅喜極而泣,顫聲道:「為什麼……」

「倘若長轅不死,他的過失就會成為你們兩父子被人脅迫的軟肋,你就不得不背叛我大皇兄魘暝。」一個女子的聲音從帷幕後傳來,隨後帷幕一開,魘璃斜靠在一張椅子上,端著一杯熱茶緩緩地吹了吹,抿了一小口,然後眼皮也沒抬一下,接著說道,「長轅已經死在了蠻烏城,活著的是我琉璃城中,專司傳遞公函冊錄的近身隨從無昔。蒯將軍,今日你在草場深處見過二殿下與璐王,可還記得當日在忘淵鎏金城的地道中我曾讓你好好想過的問題。而今,你的回答是什麼?」

蒯肅老淚縱橫,再難自持,撲通一聲跪在魘璃面前,沙啞著嗓子道:「帝姬活命之恩,蒯肅萬死難報。」 魘璃搖搖頭:「我不想要你死,只想要你效忠。」

蒯肅五體投地繼續言道:「是,蒯肅誓死效忠帝姬,如有異心,願死於萬仞之下。」

魘璃嘆了口氣:「誰要你效忠於我?救你兒子的是我大皇兄。知道你叛變,體諒你身不由己的是我大皇兄,你犯下重罪仍然留你性命的人也是大皇兄,你需要效忠的是你的北冥王,而不是其他任何人。」

「是!」蒯肅垂首應道,滾滾淚水猶如傾盆。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對她心懷怨恨,但現在卻只有信服二字。戎馬半生,也見慣了官場中的爾虞我詐,他明白自己只是一顆棋子,也試過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的憋屈滋味。魘璃的恐怖之處他早有體會,她是在利用他,但她也的確信守承諾,想辦法保全了長轅的性命,還解除了二殿下的脅迫和掌控。而她直接把長轅放在了自己身邊聽用,既是保護,也是鉗制,他不敢也不能再有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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