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明昭帝姬 金鬃豹案

魘暝要時常去外疆巡視北冥城的建造進度,秉明寐庄大帝之後,便將驚濤城的管轄權暫時交給了魘璃,而沅蘿也自然留在此間與魘璃作伴。

魘璃的遊船就泊在驚濤城邊的海域,每日在這裡宴請一些北冥大營中曾經並肩作戰過的將領或是新蓄的門客。待閑時便接納夜亭山讓無昔從琉璃城送達的曉事錄,一一批示之後,再由無昔送回琉璃城。她留於此間,一方面是替魘暝坐鎮驚濤城,另一方面卻是另有要事。

納賦之季,魘暝封地的賦府直接設在了驚濤城,偌大的草原上大排長龍,一眼望不見盡頭的流民隊伍服飾各異,攜帶著各自用於納賦的糧食財物,焦急而又忐忑。能否順利換取滯留資格,得到那枚容留令,是關係到未來半年能否在夢川安身立命的要緊事。

魘璃的及目鏡在時時觀察著賦府與流民隊伍的動向,因為犯了事的蒯肅在那裡。一個滿腔悲慟、日日酗酒、渾渾噩噩度日的削職武將,放在這裡,出紕漏,和流民起衝突,那只是時間的問題。她等的就是這個機會。

對於而今的蒯肅而言,能從外疆的軍營解回澧都,不必身首異處,不是什麼恩典。驃騎將軍貶為賦府小吏的奇恥大辱,也不算什麼不得了的事。自從兒子長轅戰死蠻烏城下,他早已心如死灰,能帶來慰藉的只有酒漿,沒日沒夜,醉生夢死,就算在賦府徵收賦稅的案台前也是。

反正後面有文書負責造冊,下面又有負責搬搬抬抬稱重的軍士,他也就象徵性地驗收放行,反正多是些五穀、布匹、牛羊馬匹之類,過得去的,就讓人發放一枚容留令;數量不夠,或質量不行的,就讓來人自己抬回去,重新補替達標。這工作說煩瑣也的確煩瑣,但到了蒯肅這裡,簡化成了點頭和揮手兩個舉動,點頭過關,揮手則不過關。剩下的時間就是一壇酒接一壇酒地灌,得過且過。

在無數流民看來,這個酒氣衝天的醉鬼卻是判定生死的判官。能得容留令,自然千恩萬謝,一旦不過關,失去滯留夢川的資格,這也就表示不得不去風郡或忘淵討生活了。風郡的賦稅更重,而忘淵的生活更艱難,要麼就是漂泊於六部戮原之上墾荒,食不果腹。這生死之別,自然戰戰兢兢。

沅蘿拿起魘璃的及目鏡審視那些流民,喃喃言道:「這些天看來,來的大多數是赤發赤須赤眉的赤鄴遺民,以及少部分的沙幕遺民,似乎很少看到來自藤州的。想不到藤州遺民已經凋敝至此……」

魘璃批示完畢當日的曉事錄,合上冊子遞於立於身側的無昔,開口言道:「那倒不是,藤州與沙幕的遺民大多聚集於魘桀的封地之上,在澧都以西,距離夢川與赤鄴邊界的赤夢關三百里遠的南蜉洲,那邊的土質不錯,耕地更多些。當初赤鄴與沙幕成為廢土之後,暝哥哥的北冥大營接收了赤鄴的流民,而沙幕的則分配到了南蜉洲,待魘桀成年,也就分封了給他,所以北冥大營中多赤鄴流民,而南川大營中則多沙幕流民。這兩支在兩塊封地上已經客居了一千七百年之久,而藤州卻是在七百年前才……」她見沅蘿神情落寞,伸手輕拍沅蘿的肩膀:「藤州遺民只是分散在夢川、風郡、忘淵三部,所以才顯得人數少,他們善於調理五穀,在南蜉洲的一半耕地都是他們在打理。他日得空,我陪你去那邊走走,見一見你的子民可好?」

沅蘿默然,低頭垂淚,許久方才輕輕問道:「他們在那邊……過得好嗎?」

魘璃嘆了口氣:「那邊的賦稅更重些,不過有土可耕,尚能維持。」她倚在欄杆之上看著遠處看不到尾的流民隊伍,輕聲言道,「暝哥哥的想法是希望能讓這些苦難可以少一些,所有人都重拾身為天道部眾的尊嚴。」

沅蘿轉眼看著魘璃,眼淚簌簌而下:「璃兒,你和暝都是做大事的人,而我只是個沒有用的女人,你們在想什麼,我不明白,但只要能使得藤州遺民不再顛沛流離,苦苦煎熬,我什麼都願意做。告訴我,我可以怎麼幫你們,怎麼幫他們?」

魘璃伸臂抱抱沅蘿:「別這樣,你可是藤州的帝女,你當然能幫他們,也能幫我和暝哥哥。只要時機成熟……」她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話鋒一轉,對立於一旁的無昔說道,「今日事宜已了,你先把曉事錄帶回琉璃城給夜總管,再回來伺候吧。」 無昔低應一聲,躬身退出了船艙。

沅蘿拭去臉上的淚痕,看看走遠的無昔,低聲道:「這個無昔不是璃兒的親隨嗎?」

魘璃目送無昔的快舟朝琉璃城方向而去,喃喃言道:「用人不疑,無昔我當然信得過,只是我要做的事,在做成之前,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以免節外生枝。」

沅蘿點點頭:「這倒也是,只是我總覺得他有些奇怪……這些時日也見了許多次,他的表情從來沒有變過,話也不多,問一句才應一句,心事重重似的。」

魘璃微微搖頭:「是吧……戰場上下來的人……」她拾起及目鏡,繼續觀望遠處的賦府和流民隊伍,喃喃言道,「有些後遺症也是難免的。」忽然她放下及目鏡,揉了揉眼睛,再就著及目鏡定眼一看,吃驚地說道:「咦?他怎麼會在這裡?」 沅蘿奇道:「誰啊?」

魘璃眉頭微皺:「他是兵戶,本不用納賦換取容留令的。再說,就算納賦,也不應該在這裡的賦府納……」她看到的是一個裹在灰氈子斗篷里,身高不足四尺,肌膚黃如松香,兩眼大得驚人的小矮人——居然是在懷古道戰場上,她救下的那個沙幕遺民首領之子烏伮,此刻正拖著兩麻袋物事,混在流民的隊伍之中。而之前沅蘿看到的那些沙幕遺民,也和烏伮一樣,一人拖著這樣兩大麻袋物事,近處的就有五六個。

魘璃放下及目鏡,微微思索:「他們在幹什麼呢?那麻袋裡要是五穀,一麻袋也有百斤,兩袋可以換兩枚容留令。他是軍戶,有軍中發給的赤色螺殼為認記,本就不用再納賦的,他們換這麼多容留令幹什麼呢?阿蘿,我得去看看。」

就在魘璃與沅蘿換乘快舟朝海岸而來的時候,賦府的流民隊伍中起了騷亂,原本喝得面紅耳赤的蒯肅此刻怒目圓睜,正手持長鞭,在鞭撻一個匍匐在地、衣衫襤褸的女孩。

那女孩尚未成年,一雙瘦削卻布滿新舊創口傷痕的胳膊正本能地護住頭面,身子蜷成一團,蓬亂的赤色髮絲上沾了不少塵灰草屑,而那胳膊之上卻有一層淺淺的赤色羽毛,零零星星地分布在她還完好的肌膚之上。旁邊地上一個打翻的竹籃,旁邊四隻成人拳頭大小的金鬃幼豹,三隻已經被摔斃當場,剩下一隻還在微微動彈,奶聲奶氣地嘶叫著。

周圍的人群戰戰兢兢,也不敢上前制止蒯肅的暴行,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鞭子一鞭接一鞭地落在那女孩的身上,皮開肉綻,血跡斑斑。但那女孩卻只是護住頭面,倔強得連哼都不哼一聲。

一旁的文書怕蒯肅鬧出人命,趕緊使眼色讓幾個軍士上來攔,卻被蒯肅幾鞭子給趕了回去,無奈之下,只敢躲得遠遠的高聲喊道:「蒯肅,你非得打死這孩子不成嗎?」

「孩子?」蒯肅哈哈大笑,面容猙獰,「你們看她這身扁毛,她就是個風郡過來的姦細!」說罷伸手抓著那女孩背心的衣裳「刺啦」一撕,女孩瘦削的背已然暴露人前,只見一片細軟的赤色羽毛覆蓋在她的肩胛之上,與那一頭赤色的亂髮糾結成一片。這果然是風郡部眾所特有的體征,只是風郡部眾的羽毛為黑白之色,從來沒有這樣鮮艷的毛色。眾人一片嘩然。

「不是!我不是!」那女孩捂著身體帶著哭腔嘶吼出聲,「我是赤鄴之民,我是赤鄴之民!」她抬起頭,因為營養不良而瘦削的臉上果然有著赤鄴之民特有的赤色眉毛。

不知是誰說了一聲:「她……她是個混種……」 是風郡部眾與赤鄴部眾所生的混種…… 不祥人啊……

人群里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風郡的畜生殺我夢川子弟無數,這血海深仇……容你不得!」蒯肅雙眼通紅,咬牙切齒。喪子之痛,加上酗酒多日,一腔憤怨這當口全都涌了出來,手中鞭子一輪,又朝著那個女孩抽了過去!

然而這一鞭,卻沒能落在那女孩身上。一個身高不足四尺的小矮人一把攥住了鞭稍,馬鞭頓時被扯得筆直。蒯肅大怒,奮力奪鞭,但鞭子在那小矮人手中卻像生了根一樣。

蒯肅酒氣衝天,早沒了理智,扔下馬鞭,抽出長劍遙指那小矮人:「你這沙幕來的破落矬子,也敢管本將軍的閑事?報上名來!本將軍劍下不死無名的鬼。」

「不平事,天下人皆管得!」那矮人冷聲言道,「沙幕烏伮雖只是流民,也見不得你荼毒無辜。」

「無辜?這雜種身上流著風郡的血,她無辜?」蒯肅面色猙獰,一字一血地說道,「她若無辜,戰死的夢川子弟豈不是更無辜?今天本將軍大開殺戒,就連你這矬子也一併宰了!」說罷揮劍朝烏伮砍去。

烏伮閃身躲過:「你若對風郡有仇怨,大可在戰場之上了結,在這裡欺負個小女孩,算什麼本事?」他的動作很快,蒯肅酒醉之中,腳步虛浮,根本就趕不上他的速度,跌跌撞撞闖入人群,撞倒了幾個流民。眾人受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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