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明昭帝姬 瓊台夜會

華燈斑斕,廣場中央聚合著七層塔高的木料,一層層交錯搭建,此刻正燃燒著熊熊的火焰,將廣場照得很亮。

人們圍著這巨大的篝火舞蹈,隨著悠揚的笛聲琴聲和密集的鼓點,帶著一分熏然醉意。整個廣場瀰漫著怡人的酒香,這裡的酒很多,大大小小的酒罈四處碼放,隨手可及,但能使得數萬人一起熏熏然的,是在火中木架頂上的那一壇酒——浮生若夢。

魘璃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支撐那壇酒的那根木樑已經被燒斷,連同酒罈一起跌入火中。隨著酒罈的碎裂,一團藍色的火苗驟然升騰而起,熱浪蒸騰出一片馥郁的酒氣,無疑是點燃了狂歡的高潮。

魘璃從沒有看過這麼多人的歡愉與熱鬧,就好像是世界上所有的快樂全在這裡,這一夜綻放開來。

她看到來自沙幕的松香色皮膚的小矮人在敲打著手鼓;看到來自赤鄴鬚髮眉皆赤如火焰的力士在武動著火流星;看到來自忘淵的老者抖著綴滿髮辮的細碎鈴鐺,在忘情地吹著銅笛;看到來自藤州的舞女在旋轉著裙擺……

是夢川子民也好,客居此地的異族人也好,所有人都在為今後的安穩而舉杯歡慶,不分彼此。

魘璃看到這一切,心裡是自豪而篤定的。她的國度開明而安穩,這歡樂屬於這裡的所有人。可能是那壇蒸騰為水汽的「浮生若夢」的影響,她不能自已,又是想哭又是想笑。

就在這時候,原本一直手拉手的沅蘿也嬉笑著鬆開了手,旋轉著裙擺,舞動著柔軟的腰肢和手臂,融入了狂歡的人群。

沅蘿本就善舞,以往同困於風郡皇宮之時,也曾與魘璃一起起舞,魘璃作劍器舞,沅蘿作彩練舞,旁邊是鋣敲打羯鼓,一起排遣寂寞。因為都受到近在咫尺的風靈殿結界制約,沅蘿又體弱多病,所以總未能盡興。而來到夢川之後,沅蘿的身體狀況很明顯有所改善,甚至能夠使用一些簡單的木靈之力。腳步騰挪之間,無數芊芊芳草自地面漸漸豐茂,繼而無數香花綻放,周圍的人群都緩緩地退開,形成一個數丈寬的圈子。沅蘿的舞輕靈如離籠的鳥,她的笑如同暈染開的酒香一樣醉人。香塵逶迤,浮瓣翻飛,端的是無限旖旎。

所有人都如痴如醉地看著沅蘿在花間翩翩起舞,包括魘璃,也包括魘暝。

魘暝雙眸緊緊跟隨著衣帶飄飛的沅蘿,雖然她足未離地,但身姿卻猶如在臨風飛翔,就像他曾在戰場上見過的雲香天姬。然而眉間眼梢的柔情蜜意,卻只為他一人。恍惚間一襲紗練划過耳際,他下意識地一把攥住,在紗練的另一頭,沅蘿的纖纖素手在緩緩收攏紗練,輕飄飄地,將他不知不覺地引到了身邊。

魘璃含笑看著被舞蹈的人群環在中央的魘暝與沅蘿,緩緩地退了開去,他們的快樂她不便打擾,而且,她也有要去會的人。

夜空中已經閃過兩巡煙花,仿若漫天綻放的星碎,火樹銀花。

魘璃進皇城之後,便避開值夜的衛兵,朝著摩雲殿而去。那裡是特殊的場所,所以在宴會散了,宮娥收拾好大殿的殘局之後,這裡也就沒人了。她快步地順著迴廊和御階上到瓊台,但是那裡空空蕩蕩,除了海上船隻和遠處都市的繽紛燈火,這裡可以說是一片寂寥。

魘璃立在瓊台的欄杆邊,遠眺海面,心想鷹隼怎麼還沒到,難道他沒明白我的用意嗎?她嘆了口氣,卻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你暗示我二更瓊台相會,我一更就已經上來了。」

魘璃笑著轉過頭去,之間一輪明月浮現於摩雲殿的殿頂飛檐之上,白霜似的月光照亮了立在飛檐之上的鷹隼的一身銀甲。她仰著頭看他,露出一絲篤定的笑意:「你站那麼高幹什麼呀?」

鷹隼從飛檐上縱了下來,嘴角微微上揚:「我在看你啊,看你為什麼還沒上來。然後……就看了一會兒月亮。」 魘璃心頭甜滋滋的,歪著頭問到:「然後呢?」

鷹隼繼續說道:「然後你上來了,月亮就沉下去了。」 魘璃咯咯笑了起來:「月亮不是還掛在天上嗎?」

鷹隼伸臂將魘璃攬入懷中,低聲喃喃:「可是我的月亮在這裡。璃兒就是我心尖上的月亮。」

魘璃靠在他的胸膛輕笑一聲:「以前我還以為你不會說甜言蜜語,看來是我失察了……」

鷹隼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魘璃的髮絲:「是璃兒說要把兩百年掰成四百年、四千年過的,我算過了,每天一句情話,我們還可以再說七萬句。」

魘璃抬眼看著鷹隼,緩緩喃喃道:「才七萬句,不夠啊。」她踮起腳尖吻了吻鷹隼的嘴唇,卻被懸在他腰間的無佞劍硌了一下,隨後的柔情蜜意便散了,「今天父皇賜你無佞劍,卻封賞了魘桀,並未追究落虎丘之事,似乎也只是嚇唬嚇唬魘桀。」

鷹隼調整了佩劍的位置,嘆了口氣:「聖上並非只是警告二殿下。這把無佞劍對所有人都是威懾。」

「也包括我吧。」魘璃鬆開了鷹隼,走到欄杆邊,望著夜色中的夢川大洋,「我就知道,他其實一直都在防我,是不是?雖然他冊封我為明昭帝姬,正了名分,也封賜了琉璃城給我,賞賜豐厚,讓我養尊處優,但他從頭到尾沒有跟我說過一句話,哪怕是正眼都沒看我一眼。」 鷹隼默然,然後說道:「這對你不公平,但是處在聖上的位置,他也有他的苦衷。」

魘璃深深地吸了口氣,把心裡的不忿壓了下去:「或許吧,不過現在我已經不在乎了。我只想在這兩百年里,幫瞑哥哥得到儲君之位。」

鷹隼搖搖頭:「你在懷古道之戰前答應我的兩件事……」

魘璃心念一動,轉身看看鷹隼,重新偎依在他懷中,低聲道:「答應你的,我永遠記得。」她的眼光移向瓊台下廣場上的狂歡盛宴,看著被蒸騰的「浮生若夢」酒香籠罩的歡樂人群,「鷹隼,那次在懷古道我們說的,希望諸部之間不要有征戰,不要相互仇視,這其實是可能的。就像我今天在廣場上看到的。今晚很美,我很開心。」

鷹隼輕輕撫摸魘璃的長髮:「其實一直以來,聖上善待流民的舉措,是來自當年水靈尊的授意,就是希望有歸化萬民的一天,只是此事不易。」

魘璃手朝著籠罩在廣場上的酒氣招了招,一片霧氣蒸騰浮了起來,匯聚成一團晶瑩剔透的水珠,飄浮在她掌心上方一寸的虛空之中,酒香寥寥,若有若無地纏繞在心頭:「聽說這浮生若夢的釀造法也是水靈尊傳下,她都已經不在千餘年了,但她還在影響著夢川,她的酒也還在醉著世人。我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原來一個人一件事所產生的影響是真真正正可以到達未來的。就好像撒下種子,就算人離開了,種子依舊會發芽,開花,結果。」

鷹隼專註地看著魘璃的眼睛:「璃兒,今天的你與風郡囚宮中的你不一樣了。」

魘璃笑了笑:「經歷了那麼多事,怎麼可能一成不變?你呢,難道還是我在風郡囚宮中見到的那個口口聲聲微臣的鷹隼嗎?」

鷹隼溫柔地嘆息一聲:「因為你唄……」話沒說完,那枚晶瑩剔透的酒水珠子已經浮到了他的嘴邊,接著一雙溫軟的唇已然將酒水推入了他的口中。一個甘美的吻封住了來不及逃逸的酒香,「浮生若夢」的味道糾纏在舌尖心田,其中的旖旎滋味難以言喻。

魘璃喃喃低聲言道:「也因為你……」 廣場的盛宴持續了三天三夜,直到浮生若夢的酒力散盡,巨大的篝火燃盡熄滅,王公貴族、百官將士、平民百姓才盡興而歸。之後便是大大小小的皇室家宴,魘璃作為皇室新貴,幾乎活躍在每一場盛宴之上,重新締結那些缺失的親情與關係。唯獨是她那捉摸不定的父皇,縱然給予她的賞賜愈加豐厚,禮遇愈加厚待,但卻總有些疏離,彷彿她只是夢川的明昭帝姬,而非他的親女。

琉璃城的建立遠比六部戮原上的北冥城要來得迅速,不需要夯土根基,就跟夢川大洋之上其他繁華鼎盛的城池一樣,幾乎就在一夜之間聚合于海中。寐庄大帝賞賜的百艘寶船構架了琉璃城的框架,三萬水戶的大船小艇充實了琉璃城內的坊間巷陌。無數色彩斑斕的風帆像是無數的琉璃翅膀,簇擁著中央那座正在修建中的富麗堂皇,將會高聳入雲,與澧都的皇城遙相呼應的宮殿——璃台。

魘瞑自北冥大營撥出一批辦事可靠精明,又因傷患或年長,不適宜繼續留在軍中的將領軍士,薦給魘璃使用。魘璃按其資歷一一安插了職位,令其各司其職。這批人成為琉璃城中璃台的第一批門客,其中最受重用的,莫過於昔日曾多次出使風郡,與魘璃打過多次交道,又協助她自風郡脫困的夜亭山。因老成持重,又忠勇可靠,於是魘璃便指他做了璃台長史。從此琉璃城的事務有專人負責,凡事只需要擬定曉事錄,定期垂詢即可。就像國君賜予她琉璃城的初衷那樣,她在這裡的生活優渥安逸,也波瀾不興。璃台尚未建好,所以更多的時間,魘璃並不在琉璃城,而是居於澧都的皇城中魘暝的府邸——北冥王府。她從門客中挑選中了一個聰明伶俐,名喚無昔的,作為親隨,專門負責往來琉璃城與澧都之間,傳遞曉事錄。除了應酬宮廷飲宴,就是陪兄長處理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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