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話 明昭帝姬 驚濤城

回歸夢川的行程緩慢有序,川流不息的軍隊就像是流淌在六部戮原上的大川,途經數個驛站和小城的廢墟,無一不是七百年前魘璃被送去風郡為質子,沿途停留過的所在。眼前的景緻滿目荒涼,就跟七百年前一般無二。唯一不同的是,荒原之上開始出現零零星星的田地,不時可見幾個衣衫襤褸的農人在田間勞作,只是那些田地里的莊稼稀稀拉拉,想來收穫並不豐厚。

魘璃微微皺眉,對魘暝問道:「暝哥哥,這裡的土地……」

魘暝嘆了口氣:「六部戮原的土質除了沙幕外疆外,大部分貧瘠,不適宜種植莊稼。這些人多是昔日沙幕、赤鄴、藤州的遺民,滯留我夢川境內,憑一戶一丁、以耕補役制安身立命。但家中無壯丁可充兵役,又未能繳納田賦遂不能獲取土地耕作糊口的,也只好在這六部戮原之上來開荒闢土。」

魘璃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看這田地莊稼,怕是糊口都成問題……」

一旁的魘桀冷笑一聲:「賤民而已,早早驅趕出境還乾淨,偏有沽名釣譽的姑息養奸,若有一日餓極生亂,怕又要花力氣剪除。」

魘璃不再言語,伸手拍拍馬脖子,繼續前行。心念百轉,思量要解決夢川流民的問題,還是得從這耕地上入手……

歷經數日的行程,終於抵達夢川國門之外的最後一座關卡——驚濤城。這裡是夢川大皇子魘暝的封地,也是北冥大營駐紮的所在,一片無垠的牧馬草場毗鄰背後的夢川大洋。

驚濤城只是一個地名,並不見真正的城池,相傳過去曾有一座城池,但毀於以前一千七百年前的天道大劫,之後便沒有重建,但廣袤的原野上密密麻麻分布的雪白軍帳已經構建了一個恢宏尚武的格局。在所有軍帳的中央聳立著一座十餘丈高、數十丈寬的巨大圓帳,那是北冥大營的帥營,是魘暝平日辦公起居的所在,軍中臨時的府邸。風過後,前面翻滾的是綠色草浪,後面是層層疊疊的碧水白浪。

這幾日對於魘璃而言,就像是在一點一點地尋覓自己過往的腳印,一步一步地回到這個闊別已久的所在。這裡是她心心念念想要回來的地方,她的故鄉,她的家。

夢川的主體是沒有邊際的大洋,夢川的國民大部分生活在海上,層層疊疊交接的大船彼此相連,構建出多個流動的城市,分布在更遙遠的海域。然而在驚濤城,卻看不到那些繁華喧囂的城市,也看不到幾個尋常的夢川子民。因為一片連貫鄰國,圍合近海,頂天立地的巨大冰山簇擁著夢川的皇城澧都,將夢川的那些流動的繁華城市屏障在後。而在澧都與驚濤城之間的近海上,也只有些運輸船、漁船在勞作。澧都是夢川的國門,自古天子鎮守,庇護子民。而驚濤城則是澧都的屏障,向來是重兵鎮守之地。

剛入驚濤城地界,鷹隼就接到了寐庄大帝的召回令,於是拜別眾人先行回了澧都復命。魘桀旗下的南川大營軍隊開始朝著赤鄴的方向分流,回歸南川大營的屬地,尚有一日的行程,而魘桀和璐王則與魘暝、魘璃一道,留在了驚濤城。因為一路上已經派遣過軍士回澧都報訊,所以也不斷有澧都派出的使者沿路迎接。明日澧都會有一個盛大的宴會,舉國歡慶,以犒賞英勇奮戰、為夢川帶來安寧的勇士們。而勇士們需要做的是好好休整,明日以最英武的姿態展示在天子、百官與子民面前。

魘璃勒住了韁繩,心頭突然翻起一絲近鄉情怯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是得償所望,卻又覺得不真實。她與這片土地已經闊別七百年,那熟悉的營帳竟然絲毫未變,就好像七百年前她剛離去的樣子。然而不同的是當時她還只是個哭哭啼啼的小女孩兒,而今已經靠自己,堂堂正正地打通了回國之路,這七百年的遭遇就好像是一場冗長又滿是憂患的噩夢,到這一刻,總算過去了。

就在夢川大營的將士列隊分流,各自回歸那一片無邊的軍帳之時,最高最大的那頂圓帳處,一個窈窕的身形就像是一隻追逐陽光的蝴蝶,翩翩而來,到了近處,只見眉目如畫,風姿綽約,正是藤州帝女沅蘿。

眾人見得萬軍叢中這樣一個妙曼美人翩翩而來,都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魘桀的眼睛落在沅蘿臉上,再也離不開去,驚艷之餘心中尋思這大皇兄向來不近女色,也不知是何時收藏了如此美人。

魘璃發出一聲歡快的尖叫,翻身下馬張開雙臂迎了上去與好友緊緊相擁,隨後手拉手轉了幾圈,上下打量著多日不見的沅蘿。這一細看,才發現沅蘿身上的是一件夢川貴族所著的國服,銀紗素裹,雪緞修身,綴以瓔珞珠寶,已非昔日的翠色藤州國服。這一認知,魘璃雖覺有些不妥,但見沅蘿面色紅潤,重逢的喜悅早已把這一認知拋到九霄雲外,歡聲笑道:「多日不見,阿蘿的氣色可大好了。」

沅蘿又是歡喜又是激動,不覺又濕了雙目:「這些天來,都沒有你的消息,我一直很怕你有事,每日向軍中的軍士打聽,也只知道六部戮原之上已然開戰,心裡七上八下的。後來聽說夢川、忘淵盟軍大敗風郡,還在天君使者面前定下三分六部戮原的和約,我才放下心來,天天地盼著你們回來。」說到這裡,一雙嫵媚的雙眼越過魘璃,落在了魘暝的臉上,四目交匯片刻,忽而臉上一紅,羞澀地垂下眼去。

魘暝心頭無限喜樂,微笑地朝著沅蘿點點頭。他心知這話不僅是對魘璃說的,也是對他說的,戎馬半生,到現在才知有人牽掛的甜蜜來,然而此時此刻,絕非私下相聚之刻,於是開口將沅蘿介紹給眾人:「這位是藤州的沅蘿帝女,我夢川尊貴的客人。」

沅蘿對著眾人微微欠身,盈盈下拜:「沅蘿蒙大殿下福澤,總算脫離樊籠,重獲自由,雖千恩萬謝,不足以報答萬一,不敢以貴客自居。」她言語溫柔,情真意切,越發顯得楚楚可憐,周圍的人見了,莫不生出愛憐之心。別說是一干軍中將領,就算桀驁如魘桀,老成持重如璐王,也不例外。

魘暝趕緊伸手將沅蘿扶了起來:「沅蘿帝女不必如此,藤州與夢川歷代交好,你又是我皇妹的至交好友,若是再如此多禮,可就見外了。」隨後將璐王與魘桀也一一引見給沅蘿,隨後魘暝邀眾人赴帥帳中用茶敘話,稍事休息。早有管事安排停當,將眾人一一引至各自下榻的所在。

沅蘿暫居的帳房就在帥帳之後,此刻好不容易可與魘璃獨處,原本就有許多體己話兒要說。兩人手拉手移步此地,魘璃怔怔地看著這頂十丈見方,高約六丈的四方大帳,心中思緒萬千。這頂大帳就跟七百年前一模一樣,這是昔日大皇兄在軍中撫養她的所在,即使這片營房的陣形曾經無數次挪移過,但這頂大帳都不偏不倚地駐紮在大皇兄的帥帳之後。

掀開門帘,最先映入眼帘的是地上那張雪白的獸皮毯,那是幼時隨兄長出獵,她第一次打到的獵物,雖然有歲月的痕迹,但大體還是舊時模樣。帳頂高挑而通透,外面的陽光正溫和地透進來,帳內既明亮又寬敞。卧榻之側的衣箱倒是比之七百年前多了幾個。衣箱邊是一個偌大的妝台,一丈寬的絞金海棠浮凸紋邊框的妝鏡清晰透徹,是帳中最為惹眼的物事。碩大的描金烏木兵器架上還有許多她幼時使用過的小刀、小劍和短槍,懸著的弓箭是昔日兄長教她騎射用過的。角落的一口裝玩意兒的大箱子上放置著一隻鎦金嵌玉的馬鞍,到近處一看,雖然款式顏色和從前一般無二,但大小已經是成年人使用的尺寸。魘璃撫摸著馬鞍心頭溫暖,心想暝哥哥想得真周到……

沅蘿柔聲道:「往日你說起你這位皇兄的好來,總是讚不絕口。當時我還不怎麼信,直到我真的到了此地,才發現你的大皇兄真的是一位極好的哥哥,你看看。」她伸手拉開旁邊的帷幕,露出一排專用於安置朝服的大衣架來。約莫有十張,每一張都懸掛著一套素錦繡鱗的夢川皇室朝服。只是這些衣服的大小長短依次見長見大,乃是不同年齡段所能穿著的尺寸,居然一件不少地都備得妥帖,只是因為歲月而留下不同程度的陳舊痕迹。可想而知她的大皇兄是無時不刻不在惦記著她能回歸故土,能夠穿上屬於夢川帝女應有的朝服。只是時間流逝,她在一天天長大,身形也在不停地生長變化,所以也就留下了這十餘套不同年齡段的華美衣裳。

魘璃撫摸著這些她早已無法穿上的朝服,內心又是溫暖又是感動,不由得哽咽著、笑著抹去臉上滾滾的熱淚道:「魘璃何德何能,也不知道應如何報答暝哥哥的這份心……」

沅蘿篤定地笑道:「大殿下可沒有想過要你報答什麼。他只是心裡想著要對你好,也就情不自禁地流露在這些細節之上……可真叫人羨慕……」說到此處她臉上卻有些暗淡下來,卻是感懷身世,心有戚戚。

魘璃如何不知她的心病,伸手拉著她的手在榻邊坐下,柔聲道: 「你也不用再多感傷,從此以後咱們就留在這裡,好好地過日子。我們可以一起去騎馬、打獵,去夢川的淺海中泛舟撒網。自此以後,便天高海闊,任憑咱們逍遙自在了。」

沅蘿嘆了口氣:「我很笨的,不會騎馬,不會打獵,也不會泛舟。不過能離開那個鬼地方來到這片樂土,已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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