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話 息烽煙 前塵舊事

鷹隼與魘璃一路飛馳,雖四野茫茫,所幸滿天星斗可指方向,待到天色由暗轉亮,再由清晨逐漸轉為黃昏,終於到了落虎丘地界。遠遠望去,一道寬闊的峽谷卧在夢川、忘淵邊界的高崖之間,正是那橫貫多部的懷古道。而緊挨懷古道的廣袤平原之上則緊密有序地排列著大片大片的白色營房,南川大營帥旗立於夕陽之下隨風起舞,遠在十餘里之外。

魘璃一挽韁繩,胯下的駿馬自然也停住了腳步。到了此處,原本高聳入雲異常巍峨的天柱也只是乍隱乍現的藏在暮靄之中,因為遙遠而顯得不是那麼顯眼。

鷹隼見她遙望天柱方向,如何不知她心中所想,於是一勒韁繩促馬到了魘璃身側沉聲言道:「大殿下慣於徵戰,留在風郡營房的那點兵力自然不在話下,帝女不必擔心,還是即刻入南川大營面見二殿下要緊。」

魘璃聞言沉默片刻反而翻身下馬走到一塊大石頭邊坐下,只是喃喃言道:「又何必急在這一刻?」

鷹隼翻身下馬走到魘璃身側,卻發現她的視線遊離在懷古道口。眉目之間頗有些糾結之態,不由得心念一動:「帝女莫非是想……」

話沒說完,一隻纖巧的手掌已經扣住了他的手指,魘璃轉過眼來微微一笑:「這裡的風景不錯,我只是想靜靜地看一會兒。你陪我。」 鷹隼的心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地捻了一把,不由自主地任她牽引著並肩坐下,而後肩頭微沉,卻是魘璃很自然地將頭靠在了他的肩上。髮絲隨風而動,輕輕地掃著他的面龐,帶起幾分隱隱的輕癢。

鷹隼有些緊張,所以身體綳得有些僵硬,兩手很不自然地放在膝蓋之上,然而心中卻是雜念叢生,一方面貪戀兩人相依的親昵,一方面又在尋思魘璃心中在轉的念頭,就這般沉默許久方才沉聲道:「難道…… 帝女不打算通知二皇子?」

魘璃抬眼看看鷹隼:「你也聽我大皇兄說過魘桀用『浮生若夢』放倒中書令,有意延誤宣旨的事了。他是打定了主意袖手旁觀,就算我現在入營告訴他三路圍堵風郡大軍的策略,只怕他也是依舊推三阻四。倘若他斗膽將軍隊調離落虎丘,那豈不是給風郡大軍大開方便之門?不如等大皇兄取下蠻烏城之後再通知魘桀,到那時風郡大軍不日便到,他也來不及拔營撤離,唯有堅守懷古道,與大皇兄共同對敵。」

鷹隼眉頭微皺:「在這樣的平原作戰主要靠兵力,而並無地利可循。若是放走了風郡大軍,他帶出的十萬南川大軍只怕也一樣擋不住兵力超出數倍的風郡騎兵。二皇子身為皇裔,又是南川統帥,豈會如此荒唐短視?」

魘璃冷笑一聲:「你可別把他看得太高,這事他絕對做得出來。對魘桀而言,挑起這場仗的目的就是為了削減大皇兄的勢力,以備來日儲君之爭。就算吃了敗仗,大不了丟棄眼前這一片自古充作戰場的荒蕪外疆。風郡軍隊再厲害,也不可能冒著天道洪流失控、玉石俱焚的危險入侵我夢川國地,因而對夢川主體暫時無直接損害。他的眼睛只盯著儲君之位,他的敵人也只有大皇兄一個,否則他也不用挑起這場戰事了。」 鷹隼轉眼看看魘璃,見她眼中儘是憤慨之意,於是沉聲道:「看來你很恨他。」

魘璃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喃喃言道:「不是恨他,只是太清楚他的為人。他的性情是想要什麼就必須得到,無論誰拂逆他的心意,或是擋他的路,就會不計後果地將其剪除,即便是骨肉至親也毫不例外。」言語之間下意識地拽緊了鷹隼的手臂。

「難道你曾經拂逆過他?」鷹隼心念一動,「他對你做過什麼?」 據他所知,魘璃被派去風郡為質子之前,乃是寄住在大皇子的北冥大營,而不是和其餘皇裔一起由宮中帝裔司照管。雖說血統不純,但畢竟也是當今聖上親女,又年紀尚幼,如此安排有悖律例,似乎一直以來夢川皇室都在刻意迴避她的存在。若非當年他也有份護送她遠赴風郡,只怕還不知道有這麼個凡女所出的帝女。

魘璃看著遠處的南川大營出神,許久才開口言道:「你既是父皇身邊的重臣,想必經常出入父皇下朝後處理政務的天安殿,自是見過天安殿御階下的暖香池。」

鷹隼微微頷首:「那倒不曾親見,我在天安殿出入之時那個池子早已被填平,覆上了白玉磚面。只是聽聞之前確實有這麼個池子,裡面灌滿天香脂,常年燃燒,致使香氛瀰漫整個天安殿,可助聖上提神醒腦。」

魘璃悵然一笑:「原來那池子早被填平了,也難怪,出了那麼大的事,是該填起來。記得那天在鎏金城裡遇險,你用天火融掉那些黃金力士的時候……我很害怕。」言語之間身子微微發顫,將臉轉到一邊繼續說道,「因為我小時候曾經掉進那烈焰熊熊的暖香池,被燒得體無完膚。而推我下去的人便是二皇兄魘桀!」 鷹隼暗自心驚:「怎會鬧到那個地步?」

魘璃深深地吸了口氣:「那時候我和他都還小,在宮中由帝裔司照管。你也知道我的出身來歷,除了大皇兄之外,其餘的皇室中人沒人當我是自己人,即便是父皇,也很少拿正眼看我。一個沒有靈角的夢川帝女,說好聽一點是天族凡裔,難聽一點就是混種,杵在一群頭頂靈角的皇家子弟中間總是顯得異常突兀,更是時時在提醒著眾人,尊貴的天族血統曾被卑微的凡人血統所玷污。」說到這裡她抬眼看看鷹隼,「其實你我有些地方很相似,皆非血統純正的天族,只是你繼承了赤鄴皇族的天眼,且為絕無僅有的一個皇室後裔,即便有人知曉你的身世,也不會有人因為血統而蔑視你。」

鷹隼心生憐意,伸臂攬住她的身體嘆了口氣:「那時候……你一定吃了不少苦。」

魘璃慘然一笑:「相對於父輩的漠視冷遇,來自同輩的孤立和厭惡更為明顯些。因為大家都還年幼,不懂得大人的寬容或虛偽,所以好惡之類的情緒也總是赤裸裸地表現出來,絲毫不加掩飾。在他們眼中,我只是個沒有角的怪物,就算是欺凌折辱,也不算什麼過分的事情。而和我一般年紀的魘桀總是領頭的那個,他是頭頂紫金角降世的紫金帝嗣,生來就尊崇無比,和我有天淵之別,不由得讓我自慚形穢,唯有避居內室很少外出玩樂。後來大皇兄知道我沒有靈角羞於見人,於是特地用盤龍木雕了一對犄角送我,我本以為頂著木犄角他們就會當我是自己人,結果換來的卻是冷嘲熱諷。而我受了閑氣也只會一個人躲著哭泣,心想若是自己和他一樣頭頂紫金角,斷然不會落到那種地步。於是突發奇想找來油漆,將那對木犄角漆成倒紅不紫的模樣,以為這樣子他們便會對我改觀,誰知道這個幼稚的想法差點要了我的小命。」

鷹隼心頭一寒:「就算你將角漆成紫色無意中冒犯了二皇子身為紫金帝嗣的尊嚴,但畢竟也只是孩童的兒戲,總不至於搭上性命,怎會……」

魘璃搖搖頭:「就是因為是孩童,所以才會殘忍得很直白。魘桀領著一干皇家子弟搶走了我頭上的木犄角,我一路追趕哀求他們把角還給我,但他們並不為所動。那個時候父皇尚在昊天殿的朝會上處理政務,而帝裔司的人見起頭的是魘桀,也不敢阻攔。我被他們引進了天安殿,然後魘桀把我的木犄角拋進了暖香池中。我怕池裡的火焚毀那對木犄角,也顧不上火焰炙人趴在池邊伸手去撈,就覺得背上讓人重重地推了一把,整個人跌進了暖香池!」

鷹隼心頭一顫,心想那池中灌滿天香脂,烈焰熊熊,溫度何等驚人。小小孩兒掉了進去,只怕頃刻之間便被燒得體無完膚。就算她是夢川皇族,有著驚人的自愈能力,但皮肉焦灼的痛苦卻是一分不少。想那二皇子那時雖是幼童,這等行為只怕也不是不知輕重這麼簡單。

魘璃閉上眼睛,眉宇之間露出些許痛楚之色:「我在暖香池中哀嚎慘叫,好不容易攀住池邊想要爬出火海,又被他一腳踹了下去。當時原本看熱鬧的那些皇家子弟都嚇呆了,唯有他臉上還帶著笑,那種笑臉我一輩子都記得……雖然當時渾身被烈焰所炙,可心裡卻冷如冰窟。那時候他是真的想我死,只是因為我的一個愚蠢的過失冒犯了他身為紫金帝嗣的無上尊嚴……」

鷹隼無言以對,只是緊緊擁住魘璃的身體,心想難怪她一提起二皇子便是那般神情。小小年紀就如此狠毒,當真是聞所未聞。倘若只是小小過失便會招致殺身之禍,那對於可直接威脅到他登上儲君之位的大皇子,自然更是不擇手段,也難怪魘璃會對他如此顧慮。

魘璃靠在鷹隼懷中,身軀猶在瑟瑟發抖,兒時的噩夢雖過去一千年,但種種驚悚卻揮之不去。

直到夜色緩緩降臨,南川大營的白色營帳早已掩蓋在一片濃黑之中,她才繼續緩緩言道:「有兩次我只差一點就可以爬出暖香池,但都是被他一腳踩了下去,直到他第三次抬起腳……我知道他不打算放我一條生路,於是鬆開了攀在池邊的雙手,一把抱住他懸空的腿腳用盡全身力氣把他拉進了暖香池!」說到此處,她面露幾分譏諷之色,「沒想到他叫得比我還慘,什麼紫金帝嗣?也一樣是血肉之軀,知道疼知道怕,除了那對光耀奪目的紫金角,燒得體無完膚的模樣和我也沒有什麼不同。那個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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