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魘璃,魘璃,天族凡裔;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無數個無情且帶嘲諷的聲音在不停地重複著這十六個字,有的聲音蒼老,有的聲音稚嫩,間或帶起一片譏諷的笑聲,聲聲刺耳。
幽暗之中,眼前似乎黑影幢幢,有無數無形的影子在搖晃著雙手,一如失控的火焰般招搖。她尖叫著逃避、躲閃,卻偏偏避無可避!
遠處有一條長長的通道,透出巴掌大小的一片明媚陽光,晃耀著湛藍色的波光。
「夢川……夢川……」她如同趨光的飛蛾,掙扎著甩開那些不斷撲上來的沒有實體的影子的糾纏,朝那片迷人的波光奔跑。離通道口越近,那片光線就越亮,越大。她可以很清晰地看見整片蔚藍的大洋、圍合大洋的晶瑩剔透的冰山。遙遠的,背靠雪山,懸浮於遠洋中,奢華而壯觀的白色宮殿。還有那密密麻麻散在岸邊,規矩整列的無數雪白營帳。一隻碩大無朋的白色圓帳駐紮在無數營帳中央,高高的營帳頂端豎立著那面寫著「北冥」兩個字的白色大旗,字間是一尾銀紫色的鯤鵬軍徽。大旗隨著遠洋拂過的帶著一絲鹹味的清風緩緩地招展,似乎已然近在咫尺!
然而,身後那些陰暗的影子卻更加不依不饒地撲了上來,撕扯著她的頭髮,糾纏著她的四肢,任她如何掙扎,也無法再向前一步。
「放開我!放開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她嘶聲呼喊著,卻只能立於光線之外的陰影中,無法前進一步。迫切張開的手指根本無法觸及那一片她無數次魂縈夢牽的故土。
忽然間,一切加諸在身的阻礙瞬間煙消雲散。她重重地摔跌在那片帶著陽光溫度的地上,而後一陣緊密而冷冽的簌簌聲鋪天蓋地而來!無數閃著幽幽藍光的鋒利弩箭從她背後洞穿而過……
「啊!」魘璃凄厲地尖叫著撐起身來,卻見眼前高床軟枕,紗幕低垂,幕外那個碩大的圓形水池依舊是幽幽地反射著波光,而在水池另一邊的房門口立著的兩隻半人高的奢華琉璃燈也提醒了她,剛才的一切只是再次重複了那個七百年來每晚都會做的噩夢。
雖然只是夢,但夢醒之後,卻感到身體乏力,冷汗涔涔而下,就連呼吸都不由自主地變得困難起來,就像一條因為離水而窒息的魚。這跟夢沒關係,只是身體在提醒她又到體力衰竭的時候。她吃力地站起身來,走到房中間那個偌大的圓池邊,將身一躍跳入池中。微溫的池水瞬間沒過她的頭頂,身體的每一個毛孔都貪婪地吸收著水汽,之前氣竭乏力的身體也隨之緩和,慢慢恢複過來。
石頭雕刻的龍形浮雕圍合著整個圓池,龍口裡汩汩地流淌著清冽的泉水,溫吞卻又永不停息。魘璃伸展雙臂在水中緩緩划過,就像一條游魚,從水池這一邊靈動地滑向另一邊,最後靠在龍頭下的池壁上,仰起頭任由泉水順著臉龐髮絲流淌。是的,這七百年來,她跟一條豢養於華美魚缸里的魚沒有分別,一樣依賴於這個突兀的佔據了寢宮一半面積的水池,一樣沒有自由。
因為質子是沒有自由的,無論是在什麼時代,什麼國度,甚至是在六道之中福報最大的天道,也是一樣。
這裡不是她那充斥著水之靈氣的故鄉夢川,而是風的國度——風郡。
夢川與風郡同屬天道六部,與其餘的忘淵、藤州、赤鄴、沙幕等四部一道,圍合著廣袤無垠的六部戮原,從而構成天道的主體。天道六部屬性不同,夢川屬水,風郡屬風,忘淵屬金,藤州屬木,赤鄴屬火,沙幕屬土,由各部的皇室執掌,各有所主。然而六部疆域毗鄰,參差糾結,難免會有利益之爭,為避免不必要的刀兵之禍,歷來就有互派帝裔為人質,彼此牽制,避免戰事的慣例。
六部的帝裔與尋常天人不同,皇室血脈並不僅僅意味著他們擁有強大靈力和尊貴的身份,也意味著他們在天道之中所受的約束力更大。除了在天道中央的六部戮原和自己的國度,帝裔們的靈力總會因為不同程度的受到所在地結界的壓制,而衰減消磨。不幸的是,這種消磨對於魘璃而言,卻有可能造成生命危險。
「天族凡裔……」魘璃甩了甩頭,將印在心頭的那一抹悲憤強行拋到一邊,閉著雙眼在水下的石壁上摸索,感知著那些隱在水下的淺淺劃痕,心中默數著:「一、二、三……」一直數到十五,才緩緩移開,伸手抹了抹臉上的水痕,雙手按著水池邊將身一縱,穩穩地落在池邊,臉上露出一絲欣慰之色。上一次進池中續命已然是十五天前的事,也就是說她已經可以在異族的領地上離水半月還可行動自如。比起七百年前離開夢川故土,初來到這風郡瑸暉宮中為質子時,已然不可同日而語。然而出水之後,那種無形的重量又突兀地附上身來,那是風郡結界的力量。當她體力充沛的時候,受到的制約更大,當年初到此地的時候,不諳其道,曾經被這無形的結界壓得動彈不得。
魘璃緩緩地吸了口氣移動步子,走到靠近窗戶的妝台邊,伸手推開那扇交疊著金絲銀線攢綉著花鳥的紗窗,從開啟的那一線的空隙審視著這座名為上賓之所,實為樊籠的奢華宮殿——瑸暉宮。這是風郡皇城內最西面的宮苑,處於低洼之地,形似一朵怒放的五瓣桃花,每一片花瓣的位置便是一座雅緻的小院,由中間的碩大的圓形花園維繫,這裡是其餘五部之中委派而來的皇子帝女所居之處。
院中奇花異草數不勝數,時時都暈染著沁人心脾的幽香。住在這裡的人也和風郡的皇室子弟一樣供養豐厚,生活安逸,只是進得這華美宮苑的人,都如同金絲鳥籠中的雀鳥一般。高高的宮牆阻斷了外面的世界,牆上一圈密集林立的箭陣傾斜向下,直指宮苑,無數淬過劇毒的箭頭閃著幽幽的藍光。在那之上是高高矗立的瞭望塔,侍衛們居高臨下監視著宮苑的一切,如果有需要,只待一聲令下,瑸暉宮中的一切,便被萬箭齊發的箭頭射得支離破碎。這是她噩夢的由來,沒有任何人能在致命的毒箭環伺之下還能無動於衷。
唯一可以出入這座囚宮的通道是那條碩長的門廊。門廊連通瑸暉宮中央的御花園。無論是瑸暉宮高高宮牆外的重重守軍,還是遊走在庭院內的宮娥,一張張貌似謙卑的笑臉背後,也還閃爍著一雙雙窺視的眼睛,監視著這裡的一舉一動,不時會向謀臣們彙報異族皇子帝女的動向,用以揣度其他幾部可能採取的策略和可能的動向。
她的居所只是五座小院的其中之一,名喚夢川別院。其餘的四所別院依次為藤州別院、忘淵別院、沙幕別院和赤鄴別院。不過赤鄴、沙幕兩座別苑荒廢已久,只剩暗夜之中的兩處毫無半點光亮的所在,透過精雕細琢的鏤空花窗可以看到苑內雜草叢生。傳說一千七百年前的六道浩劫致使火靈尊炎啻與土靈尊雱笙身亡,連帶造成火靈近侍赤鄴和土靈近侍沙幕兩部的覆滅,這兩座別苑便空了起來,任由歲月侵蝕荒蕪。剩下的兩座別院里分別囚居著藤州的帝女沅蘿和忘淵的小皇子鋣。此時此刻,夜深人靜,那兩座別院籠罩在柔和靜謐的光線中,是魘璃目光所及之處的兩個帶著溫暖的所在。
夜間的宮苑很是寧靜,影壁外的碩大宮門緊閉,將那條唯一聯繫外界的長廊一分為二,透過花園密集的樹叢花枝,依稀可以看到外面長廊的燈火從影壁外射進來。只有在夜幕之下,囚居瑸暉宮裡的人們身邊才沒有那麼多眼線貼身監視。
這倒不是風郡皇室的疏忽或仁慈,而是對風郡中人而言,這所華美宮苑一入夜就會透出幾分不祥的意味。風傳是昔日暴斃於赤鄴和沙幕兩座別院的帝裔亡靈作祟,幾百年來但凡有夜間滯留宮苑且落單的侍衛宮娥,均會遭致亡靈的報復,起初只是驚嚇暈倒,到近百年來更是愈演愈烈,多是橫死園中。風郡皇室曾數次搜查,卻查不出什麼蛛絲馬跡來。久而久之,這宮中已然形成了條不成文的規矩,宮娥與侍衛都留守長廊等待召喚,偌大的宮苑內只剩魘璃、沅蘿和鋣三人,總算可得一絲自由。
在確認沒有人窺視之後,魘璃合上了窗扇,坐在妝台旁邊對著那面銅鏡,摘下懸在脖頸的掛鏈。那是五顆渾圓的明珠並排串成掛墜,紅如蔻丹珠光流轉。下一刻她的左手的指甲已經劃開了右手的手腕,在一股熟悉的疼痛襲來的同時,雪白皓腕上一縷殷紅的血痕緩緩下滴,落在那串血紅的珠子上。一瞬間,那五顆珠子如同有生命的活物一樣,發出絲絲的輕響,騰起一團血色霧氣包裹那些滴落在珠子上的鮮血。下一刻,那股黏稠的血液很快地融入那五顆珠子,毫無障礙地滲透,繼而揉合成一股血色光華在幾顆珠子里緩緩流淌,就像曾經在她的血管里流淌一樣。
魘璃任由鮮血不停地融入那紅得有些妖異的掛墜,就好像一個慳吝的窮鬼在積攢手裡的每一個銅子兒,直到開始發暈方才將掛墜移開滴血的手腕,而後注視著手腕上殘留的血跡如同有生命的物事一樣緩緩移回創口,繼而創口生肌很快癒合,就連一絲痕迹都不曾留下。只要沒有危及性命,都能迅速癒合創口,這是夢川皇室血脈的本能。可能只有在這種本能出現的時候,她才更像一個夢川帝裔。
魘璃看著鏡中的自己悲哀地笑笑,將掛鏈掛回脖頸之上,嘗試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