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角與回紋飾

1568年春,蘇格蘭的瑪麗女王因畏懼民情激憤而穿過邊境來到英格蘭。 即被囚禁。">甫一入境,她便致信表親伊麗莎白 ,在信中講述了當前的窘境,並請求得到保護。伊麗莎白回信說,臣民竟敢這樣對待他們神授的合法君主,實在令人震驚;而私底下她卻認為瑪麗時時覬覦英格蘭的王位。她還認為瑪麗本人在蘇格蘭影響極壞,她煽動內戰,還促成數起謀殺事件。

一番周折之後,伊麗莎白終於將蘇格蘭女王囚禁起來。

蘇格蘭女王被交由什魯斯伯里伯爵看管。這位伯爵生性平和,關於他有兩件事最為人所稱道:其一是他坐擁巨大的財富,其二是他那備受伊麗莎白女王讚揚的夫人。伯爵護送蘇格蘭女王至塔特伯里城堡,這古老的灰塔矗立在德比郡和斯塔福德郡的交界處。

她可以從城堡最高處四下眺望。她曾一度坐擁三個御座 ,而如今她的世界卻衰落成渾濁的河溝和陰暗的遠山。

這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在歐洲宮廷,人們多年前就斷定她必然沒落。她所做的決定全然錯誤,她的風流韻事凈是醜聞。她本人如同一顆災星;她陰霾籠罩的身世 更是無人不知。但是女王本人卻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局萬分不解,並認定有人從中作梗。

她認為,這一切都是伊麗莎白的手筆。伊麗莎白和英格蘭。女王望著周圍黯淡的冬景:蒼白的天空如同伊麗莎白的臉色;刺骨的寒風如同伊麗莎白的呼吸;河流流過樹林時閃爍的微光如同伊麗莎白惡毒的眼神。

蘇格蘭女王覺得自己逐漸縮小,小得如同伊麗莎白身上的跳蚤,或者,至多不過是她袍子上的一隻老鼠。她突然跪下來號啕大哭,邊哭邊捶打著石牆。看守的衛兵們見到女王這樣的舉止無不驚訝,但她那些法國和蘇格蘭的僕人都早已見慣不驚。

他們扶她到屋裡,讓她睡下。她的侍女西頓夫人坐在她旁邊道些蜚短流長好讓她分分心。

西頓夫人說,什魯斯伯里伯爵夫婦雖然已屆中年,但他們卻才剛結婚不久。她說,伯爵夫人並非出身貴族,實際上她不過是個農夫的女兒,能爬上今日的地位全仗她的四次婚姻,她的四個丈夫一個比一個富有,一個比一個高貴。

「Quatre maris!」蘇格蘭女王下意識地用母語法語 叫起來,「Mais elle a des yeux de pourceau!」(四個丈夫!就憑她那對豬眼睛!)

西頓夫人笑著表示同意。

四個丈夫!蘇格蘭女王暗想。而且前三個死得那麼適時,恰好都是在那農家女想要提高自己地位的時候。蘇格蘭女王本人的丈夫可從來沒有在死的時候為她考慮一下。她的第一任丈夫,法國國王,十六歲去世,她也就因此失去法國王位,此事令她痛苦萬分。她的第二任丈夫(她對此人萬分厭惡,向來願他早死),突然間就得了急病,卻一直拖著沒死,到最後總算有好心人試圖炸死他,並最終掐死了事。

這倒令蘇格蘭女王想起一個問題。「伯爵夫人的幾個丈夫都是自然死亡的嗎?」她問。

西頓夫人不以為然地哼了一聲,湊近她說道:「她的第一個丈夫幾乎還是個孩子!伯爵夫人那時候名叫貝絲·哈德威克,她給丈夫綉了一件外套,上面是黑白方格相間的圖案。穿過幾次之後,他抱怨說整個世界好像都變成了黑白方格。每一個黑色桌面都彷彿一個張著大口的黑洞,要將他一口吞下;每一個透著蒼白的冬季陽光的窗戶看起來都陰森可怖,滿懷惡意。他就這麼胡言亂語的,之後就死了。」

蘇格蘭女王很是意外。她聽說過在束胸里藏入毒針好刺入肌肉,卻從沒聽說過有人會被刺繡圖案殺死。她本人就很喜歡刺繡。

她想起她曾幻想自己是伊麗莎白襯衣里的老鼠。她心想,一根針對老鼠——應該說是老鼠大小的人——來說是很合適的武器。如果伊麗莎白死於針刺(或者其他任何東西),蘇格蘭女王就能統治英格蘭。

塔特伯里城堡陰冷惡臭,而且狹小。她們沒走多久就找到了正在做女紅的伯爵夫人。

女王問伯爵夫人她在綉什麼。

「美麗鄉野的漂亮宮殿。」伯爵夫人讓女王看她的刺繡,「我綉圖的時候喜歡想像將來我的兒孫也會住在這樣的房子里。這是個傻念頭,對吧,但是卻很能打發時間。」

蘇格蘭女王驚訝地看了一眼西頓夫人——這農家女真是狂妄自大。

伯爵夫人看得清清楚楚,但是她完全不以為意。

隨後蘇格蘭女王開始談論刺繡,又說到丈夫,最後說起丈夫們一一去世;此外她特別談到了黑白方格圖案。

伯爵夫人很坦率地回答,刺繡是閑暇時候的絕佳消遣;一般而言丈夫們是大有益處的;他們的離去令人非常難過。

女王皺起眉頭。伯爵夫人是個聰明人,這點她早有耳聞。難道她已經聽出來了言外之意?

女王說:「我想給英格蘭女王,我親愛的姑姑,準備一件禮物。最好是我綉制的什麼東西。禮物本身可能無足輕重,但對我而言卻是一件樂事,因為我曾說過,我愛英格蘭女王遠勝愛世界上其他人。」

「只要見過她的人都會熱愛她。」伯爵夫人很虔誠地說。

「的確如此。」之後蘇格蘭女王就說起偉大的君王們是如何獎勵功臣的。

對於這種種的暗示,伯爵夫人既不激動也不惶恐。她只靜靜地看著蘇格蘭女王。

瑪麗女王找來一本書,上面有很多適於用作刺繡的稀奇古怪的圖案。上面有雞蛇獸、獅子、蠍尾獅,以及其他各種各樣的怪獸,它們似乎都能通過有魔法的刺繡把伊麗莎白撕成碎片(瑪麗是這麼希望的)。

伯爵夫人認真地看著這些圖片,但是沒有對選擇花樣提出任何意見。

此後每天上午,女王、伯爵夫人和西頓夫人就坐在一起刺繡。她們聚在窗邊,埋頭工作,關係似乎十分友好。瑪麗女王為伊麗莎白綉了一雙手套,裝飾圖案是出沒在藍色波浪和銀色浪花之間的海怪。可是,儘管她在怪獸的嘴裡綉滿了利齒,但伊麗莎白卻並沒有被任何東西咬傷,也沒有溺水。

什魯斯伯里伯爵致信伊麗莎白女王稱,蘇格蘭女王近日十分平靜。此言全然不實,女王不刺繡的時候就密謀勾結英格蘭的敵人,企圖暗殺伊麗莎白,而且她還寫信給西班牙和法國國王,懇請他們出兵英格蘭。同時她也不忘讚揚伯爵夫人的針線活,不忘把黑白方格圖案掛在嘴邊。

許多年過去了,伊麗莎白依然健康,英格蘭也從無外患,瑪麗漸漸厭倦了恭維伯爵夫人。她對西頓夫人說:「她真頑固,不過我也有我的魔法。要是她不肯幫我,我就來教訓教訓她。不管怎麼說,我知道她心裡最喜歡什麼。」

於是瑪麗精心梳理她棕紅的髮髻,又穿上一襲綴滿銀絲珍珠的紫褐色天鵝絨裙衣。她請伯爵來她的房間,讓他坐在身邊,對他微笑著說,在所有為她盡忠的紳士之中,她最信任的就是他。日復一日,她同伯爵說著這些甜言蜜語,這可憐的人暈頭轉向幾乎找不著北,他幾乎就要愛上瑪麗女王了。

西頓夫人對此很不能理解。她對女王說:「我並不認為伯爵夫人最愛的是伯爵。」

「伯爵?」女王大笑起來,「當然不是!誰說她愛伯爵了!她愛的是伯爵的錢和領地。她希望這一切都傳給她的兒孫們。她整天想的就是這個。」

如女王所料,這些話很快傳到伯爵夫人處,但伯爵夫人那張富有德比郡特色的寬臉龐上沒有顯出任何生氣的跡象。次日三位女士一起刺繡時,瑪麗女王再次提起她的老問題——給英格蘭女王送什麼禮物才好。

「襯衣,」什魯斯伯里伯爵夫人非常肯定地說,「白綢襯衣。女王陛下喜歡新衣服。」

蘇格蘭女王笑了:「人人都喜歡新衣服。用什麼做裝飾呢?」

「綉滿粉色小康乃馨花樣。」伯爵夫人回答。

「粉色小康乃馨?」蘇格蘭女王問。

「是的。」伯爵夫人回答。

儘管滿腹疑慮,瑪麗女王還是在白襯衣上綉了粉色小康乃馨(儘管她本人覺得毒蛇或蜘蛛更好些),然後把這件禮物送給英格蘭女王。幾周後,她便聽說伊麗莎白得了麻疹,皮膚上長滿粉色的水皰。

瑪麗高興得幾乎要拍手稱快。又過了一周,她列了個名單,上面包括眾多英格蘭貴族和主教。她又回想起多年來被監禁的歲月,細數受過的蔑視和恩惠,考慮著哪些人應當受賞,哪些人應當受死。

又一天,風吹得雨滴不斷打在窗戶上,伯爵夫人忽然來到女王的房間。她眼裡閃著激動的光芒,說她有一個消息。伊麗莎白女王的顧問和廷臣對女王的病情恐慌不已,他們最怕的就是蘇格蘭女王統治英格蘭。「因為,」伯爵夫人看似無心地說,「他們非常恨你,怕你給英格蘭帶來毀滅。為此他們專門通過了一項法案 ,讓你永遠當不成英格蘭女王。他們把你從繼承人中除名了。」

蘇格蘭女王沒說話。她一動不動地站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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