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布夫人

18××年暮春時節,D郡基辛蘭村的一位女士正忍受著無比的失望。

芬妮·霍金斯太太在給克拉拉·約翰遜太太的信中寫道:

「……我知道,親愛的克拉拉,唯有你能聽我訴苦。幾個月前,我妹妹摩爾小姐迷住了英俊的現役軍官福克斯上尉。他一開始就明確表現出對維妮希婭的好感,我當時萬分希望他們就此確定關係,可惜事不湊巧,她偏偏收到一位熟人的來信,那位住在曼徹斯特的女士生了重病,急需人照料。你可以想像當時我有多不情願她離開基辛蘭,但是我覺得不管我怎麼說,她都會承擔一切費用、忍受所有麻煩跑去曼徹斯特的。不過現在我擔心她要為自己的固執吃大虧了。因為她不在基辛蘭的時候,那個可惡的福克斯上尉全然忘了她,轉而和另一位女士好上了,她就是我們的鄰居馬布夫人。等她回來之後我們肯定會大吵一架,肯定……」

芬妮·霍金斯打定主意要好好教訓她妹妹,這不單是出於想要糾正錯誤的良好願望,也基於一個現實問題,即維妮希婭如果不和福克斯上尉結婚的話,她就只能住在芬妮家了。芬妮的丈夫是基辛蘭的助理牧師,在本地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人物,就是那種幫本地居民主持洗禮、婚禮、葬禮的人;他會在別人卧病在床的時候去探望和安慰他們;要是有人不能看信的話,他會讀給他們聽——他從事所有這些工作能得到每年40鎊的高薪。因此,芬妮在家務清閑時反覆考慮的一大難題就是:如何把一個子兒掰成三個用。

芬妮等著她妹妹回來,同時一天數次非常堅定地告訴霍金斯先生,她肯定會為放跑了福克斯上尉一事教訓維妮希婭:「他們倆的事還沒定下來她就走了。這丫頭太奇怪了!簡直不可理喻!」

但是芬妮本人也有些怪毛病,其中之一就是老喜歡假裝自己脾氣壞、心腸也不好,可實際上她只是勞累急躁而已。終於,摩爾小姐回來了。她聽說情人變了心,臉色一下子蒼白得彷彿不堪其苦似的,芬妮見了,當初要教訓她的決心立刻減退為搖頭念叨:「維妮希婭,現在你知道了,固執不聽人勸是個什麼下場。」就這麼說了一句,她便立刻接著安慰道,「哦,好妹妹,我希望你不要太難過。男人都會耍這種鬼把戲,你可別往心裡去。你那個曼徹斯特的朋友怎麼樣了?」

「死了。」(淚眼汪汪的低語。)

「啊!……唉,親愛的,這真叫人難過。霍金斯先生聽到這個消息也會難過的。可憐的妹妹,你回到家後又受到這種打擊。」

晚飯時(菜色是一小撮煎牛肉配一大盤煮蕪菁)芬妮對霍金斯先生說:「她睡下了,她說她頭疼難忍。我敢說她很喜歡那人,比我們想像的還要喜歡得多。可能她這輩子都會格外在意福克斯上尉那樣的男人。你日後就會知道我說得沒錯。」

霍金斯先生什麼也沒說;霍金斯家的家政就是這麼分配的:芬妮負責談話,他負責沉默。

「哎呀!」芬妮接著說,「我們必須儘力節儉。我覺得我們肯定還有很多地方鋪張浪費。」她說罷四下打量著寒酸的小客廳,仔細查找一切到目前為止尚未被發現的鋪張之處。完全沒有鋪張,她倒是發現所有傢具都用得太久了,簡直比工匠們在製造之初預定的使用年限還長,那些人最喜歡滿世界都是新東西。但是芬妮確實很久沒添置過新東西了:客廳的舊石頭地磚光禿禿的,椅子又硬又破,牆紙過於古舊,看起來就像畫滿了用枯死的花和乾巴巴的棕色帶子紮成的花環。

次日清晨,芬妮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憎惡福克斯上尉這個主題上,她實在非常討厭他,討厭得無時無刻都在說他壞話,可是與此同時,她還是要一再提醒維妮希婭不要再想福克斯上尉。過了大約半個小時,維妮希婭嘆氣說她想出去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啊,」芬妮說,「你去哪兒散步?」

「不知道。」

「呃,如果你要去鎮上的話,就幫我買點東西。」

於是維妮希婭沿著教堂小路往鎮上走去。也許從女性尊嚴的角度出發,她眼下正該宣稱自己鄙視且厭惡福克斯上尉,可她沒這麼裝腔作勢。她任自己白白地嘆息懊惱,心想還是一貧如洗地默默住在基辛蘭最好,至少這裡綠樹成蔭、芳草離離,比起住在曼徹斯特的惠特森夫人好多了——她這個朋友最後在破公寓頂層的一間陰冷小屋裡咽了氣。這麼一想,她多少覺得好些了。

福克斯上尉是個高大的愛爾蘭人,大概三十六七歲,別人總說他長著紅頭髮。雖然在天氣好、光線充足的時候,他的頭髮確實有那麼一點紅,但更多還是因為他的名字叫「狐狸」,還有,他笑的時候總顯得狡猾且充滿嘲諷意味,再加上他那愛爾蘭人特有的脾氣,別人就覺得他長著紅頭髮了。此外,他好像也是個勇氣非凡的人,因為他曾當眾反駁過威靈頓公爵,那次除了他以外,在場所有人都對偉大的公爵大人表示贊同。

那次爭論和靴子有關。那些靴子(共一萬雙)用七十頭騾子馱著經葡萄牙東部運送給英國軍隊,他們急需靴子。要是沒有這些新靴子的話,全部英軍就沒法長途行軍北上,沒法從法國人手中奪回西班牙了。威靈頓公爵對此次行動滿腔熱情,他大談特談拖延行動的危害,以及英國有可能為此蒙受的損失,但他最終還是承認,沒有新靴子的話,士兵們什麼也幹不成。福克斯上尉便大聲提出反對,說靴子應該沿著更靠北的路線往S市運輸,這樣,運輸隊中途就可以和英軍部隊會合,如此一來,行軍最快的部隊就能更早拿到新靴子,這種振奮人心的想法必定會激勵將士們走得更快。威靈頓公爵想了想,然後說:「我認為,福克斯上尉是對的。」

轉過布魯伊特花園,維妮希婭一眼看見一座結結實實的石頭房子。這裡是格勞特先生的宅子,他是個有錢的律師。他家花園裡的玫瑰長得過於茂盛了,以至於院牆看起來就像一座搖搖欲墜的淡粉色懸崖;然而這樣的美景只是讓維妮希婭再次想起了福克斯上尉,他特別喜歡淡粉色的玫瑰,而且有兩次很認真地看著維妮希婭說,等他結了婚有了自己的花園,他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別的花可種。

她決意想想別的事情,但這個決定很快就受到了阻撓,因為她看見福克斯上尉的隨從盧卡斯·巴里正沿大路走來。

「盧卡斯!」她叫住他,「怎麼回事?福克斯上尉在這兒嗎?」她慌忙四下張望,確定上尉並不在周圍才一本正經地轉向盧卡斯。她驚訝地發現,這人簡直換了一副模樣:他漂亮的棕色外套不見了,鋥亮的靴子也沒有了,走路也不再大搖大擺。髒兮兮的大綠圍裙和木鞋代替了他原先的行頭。他手上提著兩個大酒壺,裡頭的啤酒滴滴答答地滴進土裡。「你拿著酒壺幹什麼,盧卡斯?你不給上尉當差了嗎?」

「我不知道,小姐。」

「你不知道?這話怎麼說?」

「小姐,我的意思是,要是我再有機會看見福克斯上尉的話,我肯定要問他是不是解僱我了;或者要是他問我願不願意再給他幹活的話,我會說無所謂。你覺得很奇怪吧,小姐?我自己也覺得奇怪得不得了。但也不是我一個人覺得奇怪,上尉和他所有的朋友都斷絕往來了。」

盧卡斯忽然示意維妮希婭看後面,那邊有人牽著一匹棕黑色的非常漂亮的母馬往格勞特先生的花園走去。

「天哪!」維妮希婭叫道,「是美婦人!」

「小姐,馬布夫人寫信說這匹馬賣給格勞特先生了。」

「難道上尉退伍了?」

「我不知道,小姐。但是格勞特先生那麼個又矮又胖的人要這麼好的馬乾什麼?他得當心美婦人把他當成蕪菁吃掉。」

馬兒自己好像也不願意往那個方向去,她棕色的大眼睛裡滿是傲慢的眼神,好像很清楚自己的地位降低了。

「事情是這樣的,小姐。」盧卡斯解釋道,「你走後的第二天上午,馬布夫人送信來請上尉去打牌,於是我也一起去了。因為之前有人告訴我,馬布夫人和她的嬸嬸、侄女以及其他很多女性親戚們住在一起,而且她們一個比一個漂亮,我很想認識其中一兩位,只要她們肯賞臉和我說話。但是一到馬布夫人的住處,我就被安排在前廳等著,那屋子冷得跟墓室一樣,裡面什麼傢具都沒有,只有幾根骨頭從地里冒出來。我等啊等,等了很長時間,上尉在屋裡和人談話,其間還能聽見有女士在大聲地笑。又過了一會兒,小姐啊,我看見我的指甲竟然長長了不少,下巴上也滿是胡楂,你能想到我當時有多害怕。趁前廳開門的工夫,我衝出來一口氣跑回到基辛蘭,然後發現我居然在馬布夫人的小石屋裡站了三天三夜!」

「我的天啊!」維妮希婭叫起來。她仔細想了想,最後嘆口氣說道:「唔,如果有人變心了,或者說他們發現自己其實喜歡的是另一個人……我想她一定很漂亮?」

盧卡斯不無嘲諷地哼了一聲,彷彿他要就這位馬布夫人的美貌發表一些十分尖銳的看法,可惜他目前尚無緣得見她。

「我認為她和你不可同日而語,小姐。上尉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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