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話 竹夫人

仲夏之夜,雖不似白日艷陽高掛,如火如荼,但白日里吸納的熱氣此刻卻開始自青石地面翻出來,熱烘烘的,捂得人一身細汗。

此刻的汴京不似白日里人頭攢動,喧囂卻是不減,隨著在外納涼宵夜的人漸漸增多,四處的瓦子勾欄里絲竹聲聲,說書唱曲,卻是另一番熱鬧。

明顏汲了半桶井水,正準備在魚館門口的青石階上洒掃一番,去去暑氣,忽而聽得一陣嬉笑呼喝,轉頭一看,卻見幾個公門中人打扮的年輕人正擁簇一起,朝這邊而來,仔細一看,是名捕龍涯和時常跟隨他身邊的幾個小捕快,只不過此時一個個勾肩搭背,皆帶幾分醉意,全然沒有平日里上下等級森嚴的派頭。

明顏將身探進館內,吆喝道:「掌柜的,醉貓來了!」 魚姬自後堂走將出來,笑問:「哪個醉貓來了?」

「還有哪個,不就是稍微多灌兩口就鬧著要討老婆的那個……」明顏長長吁了口氣。「這次還把小的們帶來了,怕是不耗個通宵不會走人了。」 魚姬聞言笑得打跌,「我道是誰,原來是龍捕頭,明顏,去後院把井裡浸的那隻寒瓜抱去剖了,也好給那哥兒幾個醒醒酒。」

言語之間聽得竹簾響動,龍涯熏熏然微紅的臉出現在門邊,看樣子已有七八分醉意,見了魚姬、明顏頓時眉飛眼笑,「掌柜的,明顏妹子,洒家又來叨擾了。」

魚姬笑臉相迎,擺下酒菜杯盞相待。

明顏微微應了一聲,便向後院去了,奈何她耳力通神,縱是在後院也清楚聽到堂內眾人言語,那幾個小捕快的竊竊私語一句不漏地溜進她耳朵。

一人悄聲問道:「醉仙樓那邊佳肴美酒無一或缺,還有戲文唱曲相娛,幹嗎頭兒還非得來這家小館子……」而後痛呼一聲,想是被人在頭上拍了一記。

另一個壓低的聲音言道:「噓,小聲點,別讓頭兒聽見,不然有得苦頭吃。你才來不知道,頭兒一說起這小館子就眉飛色舞,想是為人來的,只不過大伙兒還猜不出是為大的,還是為小的。說不定頭兒氣壯山河,大小通吃……」話語中夾雜著幾個小子壓低了聲音的鬨笑聲和龍涯的醉言醉語,頓時吵得不可開交。

「沒救了,這群醉貓。」明顏嘆了口氣,彎腰收提吊在井裡的竹籃,籃子里裝了個十來斤重的寒瓜,翠綠皮兒,渾圓光亮,想來瓤紅汁甜。早上就浸在井水中,必定更是甘甜消暑,一想到要拿這瓜去喂那群醉貓,就覺得是暴殄天物。

剛把那冰涼沁人的寒瓜抱在手裡,就聽身後放酒的角落窸窸窣窣作響,明顏想也不想,清叱一聲:「看瓜!」

偌大一隻寒瓜破空而去,只聽一陣慘呼,角落裡一人應聲倒地,明顏定睛一看,只見那人一身白衣,領後滾了一圈相當不合時宜的狐裘,臉貼在地面,已經昏厥過去,頭上立著那隻大寒瓜,瓜破開少許,紅艷艷的瓜湯淌了那人一頭一臉。

明顏走上前去搬開寒瓜,將那人的髮髻提起來一看,居然是許久未曾露面的狐狸三皮!

「這沒長進的,一回來就偷雞摸狗,被寒瓜砸成白痴也是活該。」明顏沒好氣地嘟噥道,一手提著三皮的頭髮,一手左右開弓,幾巴掌下去把三皮扇得跳將起來,原本俏麗的面頰也腫成兩個大包子。

明顏見三皮捂臉叫痛,停下了手腳,將地上的寒瓜搬將起來,把完好無損的一面擱在身邊酒缸的大木蓋上。

廳堂中人早聽得後院響動,一窩蜂奔將進來,眼見三皮雙頰腫脹,不由得爆笑連連。

魚姬極力忍住笑,開口問道:「喲,三皮什麼時候回來的?這滿臉桃花的,唱得哪一出啊?」 三皮又羞又臊,不知如何開口。

龍涯雖醉,眼卻未花,走上前來繞著三皮轉了兩圈,而後倒抽一口涼氣,彷彿那巴掌是扇在自己臉上一般,伸手捂住自己面頰揉了揉,對明顏笑道:「妹子好重的手……」

其餘幾個小捕快見狀交頭接耳低聲言道:「這小妞如此潑辣兇狠,頭兒定是相中大的那個。」

正在竊竊私語之間,便聽魚姬笑道:「回來就好,虧得我們還時常惦念。對了,之前欠下的舊賬未清,這幾個月下來,利滾利也已不少,加上剛剛砸碎的這隻大寒瓜,少說也得多做個三五七年的雜役才算清賬。還杵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去把寒瓜切了給各位客官醒酒?!」起初言語還頗為親厚,說到後面卻是毫不客氣,頤指氣使!

旁邊的小捕快見得這般景象不由得面面相覷,繼而看龍涯的眼光也帶著無上的敬仰,皆道小的兇狠暴躁也就罷了,大的更是喜怒無常,翻臉比翻書還快,這樣的女子長得再標緻也是難以消受,頭兒果非常人……

三皮聽得魚姬言語,本想回嘴,忽然想到一事,頓時失了氣焰,而後嘟嘟噥噥抱起那裂開的寒瓜,埋頭奔廚房而去。聽得身後捕快們笑聲一片,忍不住惡向膽邊生,心想索性撒些巴豆粉在寒瓜里,拉得你這群不知死活的混球們腳耙手軟……

明顏心中奇怪,心想這小潑皮向來天不怕地不怕,被這般使喚就算不反抗,至少也要討點口頭上的便宜,明明都已經跑掉了,還巴巴地回來做小伏低,也不太合常理,於是心懷疑問看看魚姬,卻見魚姬微微一笑,似乎已胸有成竹。

眾人嬉笑一番,回堂里重整杯盞,繼續飲酒作樂,魚姬、明顏一旁壓酒相勸,眾人耳酣面熱之際恣意放歌。行伍中人大多五音不全,歌聲怪異,全不著調,偏偏又是借著醉意扯著嗓門唱,頗為驚悚。

街上有人聽得這段,都知是有人大醉胡鬧,一個個避得遠遠的,生怕惹上這群醉鬼。

魚姬眉頭微皺,淺笑勸止:「各位爺台,再鬧將下去只怕旁邊的鄰人都有意見了。」

龍涯哈哈大笑,揮手止住捕快們放歌,笑道:「也好,我們不唱——掌柜的來一段……」小捕快們聽得這番言語,紛紛起鬨,鬧得魚姬哭笑不得。三皮端著切好的寒瓜自堂後轉出來,見得這般景象,也是暗自好笑。

就在這時,忽然聽得一陣幽幽的簫聲徐徐而來,似乎相隔遙遠,又似乎就在這廳堂之內。

說也奇怪,聽到這陣簫聲,原本笑鬧不休的捕快們一個個頓時眼皮發沉,不多時一一倒地,酣睡不已,便是有京城第一名捕之稱的龍涯也是雙手抱頭倒伏在桌面之上。

三皮聽得簫聲,臉色一變,把裝寒瓜的大盤往桌上一放,繼而將身一蜷,貓腰鑽進酒桌下面,一系列動作一氣呵成,如同事先排練過一般。

「掌柜的……」明顏也覺察出有些不對,轉眼望向魚姬。

魚姬微微頷首,手裡拈起一隻酒壺,轉眼之間,壺嘴裡傾出的酒水繞著眾人畫了一個圈子,而後稍稍理了理衣裙,面向街面。

只見街面上已然倒了不少夜遊的行人,附近的瓦子勾欄也不再聽到飲酒作樂之聲,似乎在一瞬間,這片區域的人都陷入了突如其來的沉睡之中。遠處的街角遠遠行來一個女郎,一身青衣,身材纖長妖嬈,容顏頗為俏麗,只是眉目之間隱含暴戾之氣,讓人感覺不太妥當。

那女郎到了近處,直接掀開竹簾走進魚館,四下張望一番,開口問道:「那遭瘟的死狐狸躲到哪裡去了?」

明顏見那女郎一開口就詢問三皮下落,心想這小潑皮莫非在外惹下什麼風流孽債,才會回這魚館躲難?上下打量著美貌女郎,心中沒來由地酸楚難當,揚聲回道:「什麼死狐狸,沒見過!」一面毫不客氣地一腳踹在躲在桌下的三皮屁股上。三皮吃痛,卻不敢出聲,只是死死捂住嘴趴伏桌下,打定主意,別說是用腳踹,就算是用刀捅也不出來。

那女郎聽得明顏的話並不相信,那狐狸的妖氣仍殘餘在這店堂之中,可是偏偏不得而見,定是被眼前這兩個女子使了障眼法藏了起來。這東城的人聽了她的催眠簫聲都沉沉入睡,偏偏這兩個女子仍然清醒,尚能言語,想來也非常人,於是不再拐彎抹角,「冤有頭債有主,今天我來只是尋那死狐狸晦氣,與旁人無關,若是爾等再包庇隱藏,休怪我下手無情!」話音剛落,這廳堂里憑空出現了若干懸浮空中的竹葉,便如被颶風席捲一般在廳堂里旋轉紛飛,每每觸及檐頭牆面及木作傢具,便如開鋒的利刃一般,現出若干細長的劃痕來!

魚姬轉眼看看四周飛舞的竹葉,手裡的酒壺朝天一傾,一汪清冽的酒水直飛天棚,頓時散作水汽,在廳中暈開來,那些鋒利如刀的竹葉頓時消逝不見,便連先前在這廳堂中留下的無數劃痕也從來沒有出現過一般。

女郎見得眼前的景象,不由臉色微變,卻見魚姬淺淺一笑,「姑娘何必這麼大火氣,有話不如坐下來喝杯茶再慢慢說。那狐狸的確討人厭,若是他當真做了傷天害理的事,我等也唯有幫理不幫親。」說罷瞟了一眼桌下的三皮,只見豆大的汗珠自三皮額頭滾滾而下,想來是坐如針氈,不得安寧。

那女子聞言,怒氣稍歇,微微點頭。

魚姬抬手將女郎引到一旁的座椅邊坐定,吩咐明顏送上茶水。明顏轉身下去,心頭卻始終不舒服。

那女郎在桌邊坐定,開口言道:「我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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