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話 木相公

夏至到,鹿角解,蟬始鳴,半夏生,木槿榮。

每到這一節氣,總是炎熱氣悶,空氣中似乎也蘊含著無窮無盡的熱量,讓人思維凝固,偶爾聽到外面有女人打罵孩子的聲音,便知道隔壁經營被褥棉料生意的老闆娘又在拿自己娃兒撒氣,起因大概也是因為天氣轉熱,少了生意,心情煩躁的緣故。

明顏無精打采地倚在不當曬的角落裡打盹兒,魚姬也伏在櫃檯前,雙目似開似閉,忽然間聽得門前竹簾輕響,下意識地起身招呼:「客官裡面請啊。」

聽得來人咯咯輕笑,似乎頗為熟悉,定睛一看,才發現原來是許久未見的辟妖谷傳人何栩。

魚姬見得故人,心情愉悅,微笑道:「一別兩年,小栩可好?」

何栩拱手笑道:「托福托福,一切安好,煩勞魚姐惦念。」言語之間已被魚姬引到堂中坐定。

明顏早已醒了過來,見得何栩,也迎了上來,「前些時候見到瀟湘上人,說起你正在外遊歷,掌柜的還在念叨好久沒見,呵呵,不想這麼快就來了。」說罷快手快腳地張羅些冷盤瓜果之類的上桌款待。

何栩點頭稱謝,魚姬自櫃檯後面的冰鑒夾取不少冰塊置於一個小木桶里,接著又從冰鑒的裡層取出一隻緊口平底銅壺,埋在裝滿冰塊的小木桶中,待到木桶放在桌上之後,已然隱隱現出些水汽,桌子周圍頓時涼快不少。

「小栩來得正是時候,我這酸梅釀剛好開封,正好請小栩品一品新酒。」魚姬說罷挽袖攜起銅壺,從那細細的壺嘴裡斟出一道細細的淺紫色酒水,傾入三隻淺黃色的藤木酒杯。

那酒水一入杯中,頓時沙沙作響,隱隱泛起些細小透亮的水泡來,待到水泡浮出酒面消逝無蹤,一股甘酸生津的酸梅果香頓時沁人心脾。

明顏已將菜肴送到桌邊,見斟了三杯美酒,嘻嘻一笑,「看來也少不了我的一杯。」 魚姬笑道:「說什麼呢,好像平日多刻薄你似的,生生叫人家笑話。」 明顏伸伸舌頭,人已經坐到了桌邊。

魚姬舉酒相敬,三人對飲一盞。

那酒水入口全然不帶勁頭,甘香馥郁,只是冰涼入骨,進喉之後,卻如瞬間融化的冰山一般,忽地轉出一抹溫厚,全身毛孔頓開,立即出了一身微汗,感覺體內的燥熱都隨汗水排空一樣,說不出的受用。

「好酒。」何栩掂起藤木酒杯,微微讚歎。

魚姬笑道:「這酸梅釀最適合伏天享用,消暑去燥,最是適宜。」 明顏看看手中的杯子,不解道:「掌柜的為何選擇藤木杯,而不用銀杯、玉杯、銅杯,不是更為涼快么?」

魚姬笑而不語,何栩掂起藤木杯仔細打量,言道:「小栩猜想是因為藤木杯更能鎖住酒水的溫度,不似銀杯、玉杯、銅杯瞬間就將冰酒的溫度轉移開去。」

魚姬微微頷首,「小栩真是冰雪聰明,的確如此,還有重要的一點就是藤木杯質地疏鬆,可以吸附去除這酒中頗為原始的果子生澀氣味,讓酒味保存得最為雅緻。」 明顏介面道:「看來這木頭,倒也不是只能做做傢具之類的死物。」 魚姬淺淺一笑,「天生萬物有靈,自然是不可小瞧了它。小栩你覺得如何?」 何栩聽得魚姬言語,放下酒杯,面色頗為凝重,說道:「看來魚姐已然猜到我此番的來意了。」說罷自懷中摸出一個絹布包裹的小包,打開一看,裡面是一段物事。

那物事雖不到半尺,卻分為三段,色澤烏黑,溫潤如玉,明顏定睛一看,竟是一截木雕的手指,兩個指關節做得相當巧妙,碰觸之間可如真人手指一般彎曲伸展,唯有指根部位斷面粗糙,似乎是被人用斧子剁下一般,斷面顏色偏褐色,看起來極不協調。以指頭的形狀長度而論,似乎是比著成年男性右手食指精雕細刻而成。

明顏拾起這根木指來回審視,問道:「雕得這麼細緻,應該不會只有這一根手指而已吧。不知道其他的部分去哪裡了?」

何栩微微嘆了口氣,「數月前小栩在明州東湖遊歷之時被對頭暗算,受了重傷,幸虧被一對夫婦所救,木指便是那相公留下的。」

「木相公?」明顏聞言稱奇,不覺提高了聲調。

事情要從當日何栩在東湖遇到三絕道人申道乾說起。

那三絕道人申道乾本是何栩同門,為人急功近利,心術不正,其功力在昔日辟妖谷門人中也算出類拔萃,若非一早被瀟湘上人看穿他的心性,已將其逐出門牆,原本也是傳承瀟湘上人衣缽的不二人選。

申道乾自離開闢妖谷便來了這明州,以昔日所學精深法術在當地闖下三絕道人的名頭,更勾結當地權貴,修建三絕觀,廣納信眾,受世人香火禮拜,手下門人何止三千。原本也算功成名就,但申道乾心中對辟妖谷的憤恨一直揮之不去,尤其在見到身佩誅邪劍的何栩時,更是憤恨不平,於是在何栩乘舟渡湖時暗下毒手,驅使湖中精怪鑿穿小舟,打算奪取代表辟妖谷傳人身份的誅邪劍。

何栩雖入門時間不到二十年,沒與那申道乾打過照面,不知道其中的淵源,但她天資聰穎,得瀟湘上人傾囊相授,早已繼承瀟湘上人衣缽,是以這等鬼祟伎倆倒是害不了她。人一入水,何栩驅使誅邪劍格殺水中精怪,卻不料接踵而來的還有數十名精通水性的刺客!

何栩的誅邪劍對付妖孽精怪威力無窮,對血肉之身的人來說,卻與尋常木劍無異。何栩武藝高強,也抵擋不住刺客的車輪戰。

待到筋疲力盡,何栩不但誅邪劍被來人奪了去,背上也負了傷,緩緩沉向湖底。

那群歹徒見寶劍到手,也不在乎何栩是生是死,紛紛破浪而去,向主子邀功請賞去了。

也是何栩命不該絕,那湖中潛流暗涌,居然奇蹟般將她卷向湖岸。何栩勉力爬上堤岸,傷重昏厥,不省人事。

她醒來之時,發覺自己伏在一張雕刻得十分細緻但樣式卻十分樸實的木床之上,屋子整潔而簡樸,傢具都是溫潤的黃楊木所制,散發著原始的木香。

背上的傷口已被處理妥當,但是動一動還是會很痛。

何栩勉力爬起身來,走到窗邊,外面也是個尋常人家的小院,圍了籬笆,種了些豆角之類的菜蔬,一個角落豢養著幾隻雞鴨,一個二十六七歲的少婦正在拋撒小米餵食家禽。廊前的紅泥爐灶上煨著一個瓦罐,未開的罐口浮動著陣陣白色水汽,微風捲來一股香味,卻是雞湯的鮮香氣味。

何栩依稀記得自己爬上堤岸,不知何以會到了這裡,下意識地走出門去,正要和那少婦打招呼,少婦已然轉過頭來,說道:「姑娘醒了?」言語輕柔,說不出的溫婉。

何栩應了一聲,抱拳問道:「敢問這位嫂嫂這是何地?」

那少婦微笑言道:「這裡是我家,姑娘昨天暈倒在湖堤上,是我家相公把姑娘帶回來的。」說罷轉過身來,雙手摸索而行,竟然是個雙目失明之人。

何栩忙伸手攙扶,這般接近才發覺那少婦眉目秀麗,雖帶些許風霜之色,也是相當貌美,一雙手上帶著不少傷痕,想來是摸索行路擦刮而致。

「嫂嫂小心。」何栩見廊邊靠著根細棍,想必是少婦平日探路之用,忙拾了過來遞到那少婦手裡,問道:「嫂嫂夫婦不知如何稱呼,他日何栩也好報答兩位的救命之恩。」

那少婦輕聲言道:「姑娘不必多禮,那般情況之下自當援手,莫要再提什麼恩情。我姓桑名柔,我家相公名叫晏時,是當地的一個木匠,現在去三絕觀做工去了,想來也快回來了。」

何栩見她談吐文雅,倒不似尋常手藝人家的妻房,於是言道:「既然晏家嫂嫂如此說,那麼大恩不言謝,日後需要何栩的地方,儘管開口。」 桑柔聽得何栩言語,掩口一笑,「聽小栩姑娘言語,頗有巾幗英雄的豪氣,既然是江湖兒女,而今在這裡遇到,也就不要再加客套,桑柔痴長几歲,若是小栩姑娘不嫌棄,不妨姐妹相稱。」 何栩點頭稱是,「既然柔姐姐不嫌棄,今後叫我小栩便是。」

兩人相視一笑,頗為投緣,閑話家常之際,桑柔的相公晏時已回返,卻是個三十歲左右的青年漢子,濃眉大眼,憨厚樸實。

何栩拜謝晏時的救命之恩,倒令這老實人手足無措,一番客套下來,也不再生分。何栩重傷未愈,雖然擔憂誅邪劍的下落,也只好暫時留在晏家養傷。

這樣幾天下來,得桑柔悉心照料,何栩傷勢已恢複七七八八,越發閑不下來,想要去打探誅邪劍的下落。

當日與申道乾湖上鬥法,何栩並不知曉其來歷,這般人海茫茫,不知如何尋覓。誅邪劍是世尊所贈,而今遺失,若是不能尋回,無顏面回師門恩師座前,每每思慮至此,就心中難安。雖桑柔晏時夫婦時時勸慰,也難解心結。

這一天適逢集會,桑柔晏時夫婦要外出採辦物件,也想讓何栩順便出去散散心,於是三人一起外出。走了數里路,到了明州城內,只見到處都是攤販,各色商品琳琅滿目,街上人頭攢動,好不熱鬧。

晏時包裹里放了十張烏漆描金木盤,卻是前些日子城裡木器店「琅琊堂」的顧掌柜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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