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話 青鸞

常言道:「六月六,家家曬紅綠。」

每到這一天,上至皇室貴胄,下至平民百姓,都會把家中陳設衣被搬到向陽通風的地方晾曬,以防止物什受潮生霉、蟲蛀鼠咬。

所以這天,汴京城中顯得分外熱鬧,林林總總的店鋪外晾曬著各種商品,而尋常百姓家門口卻飄著五顏六色的各式衣裳。

明顏埋頭在閣樓翻了許久,把一樣樣需要晾曬的物事搬到後院,一一碼放整齊,漸漸地院子里也沒多少立腳的地兒了,可閣樓的大木箱里還有不少衣物,唯有在酒廊前的幾根柱子上牽上繩索,作晾衣之用。

待到酒廊也被佔據之後,唯有把剩下的事物朝大門口搬,魚姬手裡拿個雞毛撣子,不時拍打,卻是為了去去灰塵。

明顏幾次來回,加上天氣炎熱,難免有些疲累,等到再回到閣樓上,伸手在箱子里翻來翻去,卻翻出一樣棉布包裹的物事來。

那物事呈橢圓形,厚度不到一寸,隔著層層棉布,依然感覺得到裡面的物事堅硬冰冷,似乎是金鐵之物。

明顏一時好奇,拆開包裹一看,卻是一面上好的銅鏡!

鏡寬約一尺,長不到兩尺,拿在手裡卻不是很沉,鏡面光潔,不帶一點瑕疵,最為難得的是照出的人影很是清晰,渾然不似一般銅鏡昏黃模糊,想來鑄磨這面銅鏡的工匠手藝了得,這鏡子自然價格不菲。

鏡框的圖案只是很簡單的雲紋,不太像女眷閨房之物,不過雕工圓潤,摸上去清涼入骨,沁人心脾。

明顏見得此物,心中莫名歡喜,心想要是開口向掌柜的討了去,白天可以對著它梳妝打扮,這樣的酷暑,晚上現出原形躺在上面,一定非常涼快,那鏡面大小正合適,好似專為她而設一般,此後也就不覺得暑夏難熬了。

明顏心中打著小算盤,攜著銅鏡下了閣樓,轉到堂前,正要開口,門外原本忙碌的魚姬突然回過頭來,面露焦急之色,「你怎麼把這東西翻出來了,快快拿回去,不要曬著陽光!」

明顏雖不明就裡,也趕快扯過袖子蓋在銅鏡之上,一面問道:「掌柜的,怎麼了?」

魚姬走將過去,忽然心念一動,右手微微掐算一番,「難怪今年會被你翻出來,原來已是物歸原主的時候了。」

「啊?」明顏心中嘀咕,聽魚姬所言,自然是不必再開口索要了,於是意興闌珊地說道:「都不知道在閣樓上壓了多久的箱底了,還會有人來取這鏡子啊?」

魚姬笑笑,言道:「既然是有人會來,也就不必把它拿回去了,就暫時掛在這廳堂南牆上,不被陽光照射就成。」

明顏應了一聲,取過榔頭釘子,如魚姬所言將銅鏡掛好,卻又心中不舍,一直摩挲不肯收手。

就在此時,忽聽一陣爽朗非常的笑聲,「明顏妹子,爬這麼高去照鏡子,真是為難你了。」

魚姬、明顏自然認得來人,雙雙轉過頭去,只見名捕龍涯立於櫃檯前,滿臉嬉笑。

「啊,啊,我道是誰,原來是大宋官家的蛀蟲到了。」明顏沒好氣地回嘴,「我說龍捕頭,你不用當差的么?天天朝這酒館跑,對不對得起朝廷俸祿啊?」

龍涯也不動氣,擺了個無所謂的姿態,「洒家閑人一個,何況最近京城安定,並無大事,來掌柜的這裡坐坐,不是這麼快就要趕人吧?」 魚姬呵呵一笑,「龍捕頭說到哪裡去了,小店營生全仗各位老主顧看顧,哪有趕客人之說。」一面將龍涯迎到酒座之上,轉身張羅菜肴酒漿。

龍涯高大的身形移動之後,方才露出後面一個七八歲的男童來,跟在龍涯身邊,爬上長凳坐定,卻是眼觀鼻,鼻觀心,全無幼童的浮躁。

明顏繞著桌子走了一圈,見那個男童面容清雋,一雙眸子清冷如兩點寒芒,而頭頂早早綰了髮髻,並非尋常同齡孩童劉海附額耳際垂髫。

雖說年紀尚幼,眼神氣度卻甚是堅毅,小小腰身挺拔,坐在條凳上雙腳還不能沾地,自卻有一番從容威嚴。

男童腰上系了把僅兩尺長的木刀,白皙的小手一直按在刀柄之上,蓄勢待發。

「這個……不是你兒子吧?」明顏開口問道,不過很快搖頭言道:

「想來也不可能,這孩子生得好生俊俏,和你啊沒半點相像。」

龍涯一時間哭笑不得,開口言道:「洒家雖非俊俏郎君,好歹也是相貌堂堂的男兒漢,怎麼從明顏妹子口裡說出來就覺得上不了檯面似的。你還別說,若非當年差了點緣分,還真可能有這麼個兒子也不一定。」

明顏那張嘴何時饒過人,哈哈乾笑兩聲,「有便有,沒有便沒有,什麼叫差了點啊……」

魚姬早上來嗔道:「好了,好了,還真沒完沒了。」一邊打發明顏去堂外曬家什,一邊壓酒,見得座邊的男童,又特地取出些蜜餞糖點。

那男童只是點頭道謝,卻沒有動點心,一雙眼睛只是望著店外的街面,似乎是在等什麼人。

龍涯嘻嘻一笑,拍拍那男童的肩膀,「不用這般眼巴巴望著,先吃點東西墊肚子,等你娘辦完公事自然會來接你。」 那男童聽得此言,方才拿起一塊紅豆糕送到嘴裡。

「這是誰家的孩兒,小大人似的。」魚姬見男童吃得很香,又給他夾了一塊放在碗里,那男童微微羞澀,原本清冷的面容此時方帶一點孩童的稚氣。

龍涯仰頭暢飲一杯,開口言道:「這小鬼來頭可不小,系出名門,掌柜的見多識廣,不知道有沒有聽過川西向家?」 魚姬微微一笑,「莫不是有神捕世家之稱的川西向家?傳說自大宋立國起到如今一百五十年間,每一代都是出類拔萃的金牌捕快。」

「沒錯了。」龍涯言道,「遠的就不提了,家中那塊御賜的『神捕世家』的匾額還是他爺爺那輩時仁宗皇帝所賜。他爺爺、叔伯都是受皇帝嘉許的名捕,最了不得的還是這小鬼的娘親向紫煙,乃是我大宋立國以來第一個女神捕。」

「原來如此。」魚姬含笑看看南牆上懸掛的銅鏡,心想果然是時候物歸原主了。繼而言道:「確實是不易。對了,剛剛龍捕頭說差了點緣分,究竟是怎麼回事?」

龍涯嘆息連連,「多年前的糗事,說來逗樂也無妨。大約是十年前,洒家因為與向家長子玄鷲一道破得三起連環官宦滅門案,初得聖上嘉許,受封京城第一名捕,而後受玄鷲邀請去向家做客,後來才知道向老爺子覺得我年少有為,有心招我為婿。」

魚姬掩口一笑,「那倒也是門當戶對,甚是般配啊,為何沒能成就一樁佳話?」

龍涯臉上微微一紅,「說來慚愧,向老爺子膝下兩子一女,次子向青鸞和幺女紫煙乃是孿生兄妹一胞所出,當日在廳堂見得向家二少爺向青鸞。早年聽得傳聞,這二少爺也是名捕,只是在太湖追捕江洋大盜時不慎嗆入冰水,傷及肺腑,而後勞碌奔波緝拿悍匪未及時養息,雖建得功業光耀門楣,卻落下了病根,染上咯血之症,所以一直在家休養。當日一見,向青鸞卻是個俊秀文生,眉目之間英氣非凡,並非外間傳聞的病弱蒼白。相互認識擺談了幾句,那向青鸞便提出要切磋武藝。」

外面的明顏早奔將過來,開口追問:「誰贏了啊?對方只是個病君,龍捕頭若是輸了,臉面上可不好看。」

龍涯一時間哭笑不得,「慚愧慚愧,那一戰洒家不但是輸了,還輸得很慘。先前一直以為向青鸞是個病君,不料向青鸞出手迅捷非常,洒家一時不察,被他點中穴道,僵立當場,被言語奚落一番後,就見向青鸞和長兄玄鷲以及向老爺子據理力爭,堅決不肯將妹子配給洒家。」

明顏搖頭嘆道:「難怪難怪,一定是那二少爺覺得你武功低微,看不上你這個未來妹夫。」

龍涯搖了搖頭,「非也,非也,當日堂上鬧得翻天覆地,而後內堂又轉出一人來,伸手拍開洒家身上的穴道,卻又是一個向家二少爺,只是這個二少爺真是滿面病容。」

「啊喲……」魚姬笑得打跌,「敢情和你動手的那位是西貝貨一件。」 龍涯訕笑道:「的確,後面出來這位是真的向青鸞,和我動手那位是如假包換的向家三小姐向紫煙,他兩人既是孿生,自然容貌相似,別說是我,就連身為父兄的至親,一時也認不出來。」

明顏哈哈大笑,「難怪你沒討成老婆。人家姑娘自是不答應,否則也不必變著法兒來折騰。」

龍涯苦笑道:「妹子這張嘴好不辛辣。當日自是不成事,那向三小姐被向老爺子一番訓斥勒令回房,玄鷲與向青鸞倒是一直向洒家致歉,留洒家在府中盤桓半月之久。」

「呵呵,吃癟還留下,想來還是不死心是吧?」明顏口無遮攔。這也難怪,每次龍涯來這魚館都會調笑戲弄於她,而今讓她逮到機會,還不有仇報仇,有怨報怨?

龍涯如何不知,也不以為忤,接著說道:「那倒不至於,只因交得玄鷲、向青鸞兩位好友,言談甚是投機。至於那樁親事,終究是勉強不得。其實說來那向三小姐也並非針對洒家一人,只不過是與老父鬥氣而已。向老爺子生性執拗,說一不二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