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話 紅珊

端午佳節。

汴梁城街頭人頭攢動,到處是賣菖蒲 、艾葉、薰蒼朮、白芷等草藥的攤檔,空氣中瀰漫著葯香,濃濃的,幾乎侵入每個人的肺里。人們買來這些草藥,通常預留少許懸掛門口,寓意驅邪除鬼之意,其餘的則小火熬煮成藥湯沐浴,可防蚊蟲叮咬以及熱虐瘟疫。

這一天汴京城中金明池內龍舟競渡,上至達官貴人,下至黎民百姓,都會競相觀看,便是那高高在上的天子,也會在宮中的臨水殿上遙望此等盛會,可謂上下同樂。

金明池中波光粼粼,各色綵船無不光鮮奪目,樂船、畫舫、虎頭船、小龍舟等多如過江之鯽,其間更有長之四十丈的大龍船,之上雕樑畫棟的閣樓林立,不少樂師吹拉彈唱,自是喜慶非常,更有鼓聲隆隆,聲震九霄,兩側數排長逾十數丈的巨槳劃將開來自是濤涌浪急,巨大的船身載著前後所雕栩栩如生的龍頭龍尾,如同真龍一般好不威風。

汴京街頭的貨郎遊走長街,拖長了聲音吆喝叫賣,擔子上懸著各式不一的香角子、長命縷,還有各色的「蚌粉玲」、香囊,草把上還插滿了新上市的艾虎,卻是以金銀絲製為繁纓、鍾、鈴等形狀,懸上騎著虎的小人兒,墜在釵頭顫顫巍巍。

更有攢綉仙、佛、蟲、魚、百獸之形,或者八寶群花葫蘆瓜果之類的樣式,加以幡幢寶蓋,繡球繁纓,配以多種細小精緻的鈴鐺鉚接成串,被稱作豆娘的頭飾,這般色彩艷麗,各有各的精巧,卻是女子們最為鍾愛的小玩意。

文人墨客呼朋引伴相聚,少不得要玩起鬥草這一遊戲來。

名為鬥草,其實既不採草也不鬥力,卻是以花草名相對的文斗,遣詞造句,各有章法,詩詞相對,自是風雅。倘若一時才思不濟,須得自罰三杯。而後另起一個名頭再來,雖紛繁複雜更有一番講究,卻是怡然自得。

而街邊的小孩的鬥草之戲卻全然不同。只是各自采來百草,以葉柄相勾,捏住相互拖拽,若是誰的先斷了,那便是輸了,耍賴一番之後自不服氣,少不得要再換一葉相鬥。雖是兒戲,卻也有不少學問,而勝敗卻全在於人的拉力和所選的草莖的柔韌,不少精於此道的孩童也可造就以小博大的輝煌戰績。

也有些頑皮孩童厭倦鬥草之戲,便取了火摺子,點燃灌注雄黃的炮仗,扔在牆角或是傢具下面,也不炸響,只是噴出一道黃煙,卻是喚作放黃煙子,用以驅趕五毒。也只有在這個時候孩童玩火不被大人責難,反而都笑盈盈地看著,待到家中個個死角都被黃煙子熏染了,方才樂滋滋地揭開鍋蓋,取出早已煮好的艾香粽子打賞給孩兒們。

魚姬將油紙藥包中的雄黃粉緩緩抖落酒罈,就著添酒的竹筒拌了拌,原本清亮的酒水混上黃色的雄黃末,色澤也變得十分亮麗。魚姬舀了些許倒在淺淺的酒碟里嘗了嘗,覺得微微辛辣,又化了點冰糖摻了進去,以緩和酒味。

雖然雄黃酒不可多飲,但應節氣總少不了這一味,尤其是這節氣還有不少未成家的老主顧一時間沒了去處,數天前就嚷鬧要來叨擾,少不得要備下十二紅款待。

所謂十二紅,便是帶有紅黃之色的菜肴果實,比如玫瑰郎君、月季蜜果、石榴香之類的糖點果子,而紅燜寶鴨、油爆大蝦、香獐子和燴火腿之類的用於下酒的四熱菜肴更是少不了,零零碎碎,就差點時鮮果子來應應景。

這城裡櫻桃、枇杷之類的鮮果早賣斷了市,是以魚姬早早打發了明顏趕去城外置辦,算算腳程,也應該回來了。魚姬挑起酒帘眺望,果然遠遠地看到明顏釵頭上那支豆娘一路跳躍而來,只是街上人多,一時間還擠不過來。

「掌柜的,掌柜的,剛剛我在城門口看到怪事了!」明顏進得門口,還沒放下手裡一籃子鮮果,就開始嚷嚷。

冷不防旁邊伸了只手來在籃子里撈了兩個大枇杷,明顏轉臉一看,卻是名捕龍涯,正嬉皮笑臉地剝著果皮,「明顏妹子見著啥稀奇了?」

明顏忙將籃子推上櫃檯,防備龍涯再不問自取,口裡不依不饒:「掌柜的,龍捕頭抓了倆,得算三錢!」

龍涯早吃了一個枇杷,將核吐在掌心,「不是吧?我再添五錢都可以買你這一籃子了,掌柜的,遮莫你這魚館是開的黑店不成?」

明顏撇撇嘴,正要反唇相譏,就聽得魚姬出來打圓場,三人嬉笑拌嘴一番也就不了了之。而後聽魚姬也開口詢問,明顏方把剛才在城門口看到的怪事說了出來。

原來剛才明顏買了時鮮果品,正準備回魚館,就見遠遠來了一隊官府的人馬,看似官員出行,前後雖然有不少差役侍衛開道相護,看起來好不威風,但只是兩人抬的青布小轎,轎面應是用得久了,有些殘舊。

這汴梁城中的官轎不少,八抬的四抬的都有,唯獨這兩抬的甚是少見。如此簡陋的小轎,便是一般的商旅都很少用,更何況官場中人。

最最奇怪的是轎子後面還有四個力夫抬著一具薄皮棺材,那棺材蓋板倒翻,很明顯是口空棺。

路上有不少人圍在路邊看熱鬧,但轎旁的侍衛一個個甚是威嚴,一早就辟開道來,隊伍穿街而過,和這城中的佳節氣氛格格不入。

明顏本想看看熱鬧,想到魚姬等這鮮果等得頗為著急,於是快步搶在前頭,趕緊先把果子送將回來。

龍涯聽得明顏言語,沉吟片刻開口言道:「我知那小轎中坐著何人了。」 明顏奇道:「龍捕頭你又知道?」

龍涯點頭道:「定是有『鐵面青天』之稱的監察御史方錚方大人。」 魚姬聽得方錚之名,微微一笑,「原來是他,明顏,你去後面酒廊把架子後面的那壇九蒸九釀的山西『竹葉青』取來,等會兒有貴客臨門,莫要失了禮數。」

明顏正掀起後堂的帘子,又聽魚姬高聲喊道:「還有,還有,我房裡五斗櫃第三格里放的那盒霜糖蓮藕也一併拿出來……」

龍涯聽魚姬言語,轉頭見魚姬滿面欣喜之色,難免幾分酸氣,「掌柜的,你這就不對了,別說這方大人未必會來,就算來了,你也不必這般厚此薄彼,就連珍藏的酒水糖果都拿出來了。」

魚姬見龍涯一臉的彆扭神色,不由啞然失笑,「龍捕頭想到哪裡去了,既然有美酒,自然少不了你的一杯,至於那霜糖蓮藕,你這樣的鬚眉男兒也不會吃這女兒家的小點心嘛。」

言語之間,就聽得鑼響,街上的人群早分為兩邊,遠遠見監察御史方錚的小轎慢慢行來。

行到近處,忽然街上人群出現躁動,一個佝僂的老者搶到街心,口呼冤枉!

監察御史的隊伍停了下來,跟在轎邊師爺打扮的中年男子俯首在轎邊片刻,就走到隊伍前面讓侍衛把那攔轎喊冤的老者扶到轎前。

轎中人正要掀開轎簾,原本佝僂病弱的老者突然目光森冷,手腕翻處,手已多出一把明晃晃的尖刀,飛身撲向小轎,身形快捷無比,哪裡還是垂暮之年行將就木的老人?此變一生,眾人都是一驚,侍衛趕上前去想要攔截,卻哪裡攔得住?皆道轎中人難逃毒手,突然轎簾翻飛,轎內閃出一條紅色的小腿,腿腳過處,那來勢洶洶的刺客已摔將出去,落在幾丈之外,面露驚訝之色卻身形未停,又一次向小轎掠去!

人在中途,忽然「吧嗒」「吧嗒」兩聲,那刺客雙腿一軟,跪滑於地,兩邊早有侍衛上前用刀架住刺客頸項,將其制住!

那刺客滿面氣惱之色,轉頭望向魚館,卻見名捕龍涯正拍著兩手嘮叨連連:「這枇杷雖大,核也不小,吃一半丟一半,十分不划算啊。」原來適才正是龍涯順手擲出手中的枇杷核,直取那刺客腿上的環跳穴。

那小轎門帘大開,跑出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兒,身著紅色綢衫,眉心一點亮彩,生得粉妝玉琢,好生可愛。

那女孩兒見魚姬立於魚館門口,小臉笑靨如花,早奔將過來,伸手撒嬌。

魚姬莞爾一笑,俯身將女童抱將起來旋了一轉,柔聲道:「才不過大半年,泉兒又長高了不少。」

言語之間,那小轎中出來一人,卻是三十歲左右年紀,一身青衣便服,面容清瘦,眉宇之間頗為堅毅,正是監察御史方錚。

方錚見那女孩兒摟著魚姬撒嬌,眉頭微微一皺,「清泉不得無禮。」 一面轉頭吩咐手下將刺客先行收押,一面快步走向魚館。

那名叫清泉的女孩兒見父親喝叱,也不敢頑皮,忙從魚姬懷裡掙落下地,奔將過去拽住父親的衣袖,面上儘是活潑可愛的神情。

龍涯記得先前自轎中擊退刺客的正是眼前這個五六歲的女孩兒,心想尋常孩童哪有如此手段,見方錚過來,於是抱拳見禮。

方錚與龍涯有過數面之緣,彼此性情相投,乃是交淺言深之友,而今見面自然寒暄幾句,魚姬早已笑面相迎,將方錚和龍涯都迎到館中坐定,一邊明顏早捧出菜肴酒品,更特地取出一個描金漆盒,盒蓋一開,一股甘香之氣頓時瀰漫廳堂,漆盒裡面全是面裹糖霜的糖藕片,片片晶瑩。

明顏將漆盒遞到那名叫清泉的小女孩手上,女孩眉開眼笑,抱著盒子跑到一邊吃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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