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話 連蟬

驚蟄不久雨水充沛,此時春回大地,百花綻放,俗例定在二月十五,視為百花生日,便是花朝節,這一天,不管是達官貴人,還是市井百姓,家家戶戶均祭拜花神,焚香祝禱之餘更舉家至曠野遊玩,挑食野菜,品嘗時鮮。

尤其是閨中女兒攜點心祭品去那城郊的花神廟燒香祈福,更剪了五色彩箋,取了紅繩,把那彩箋結在花樹之上,謂之賞紅。

而午後花神廟後山的桃花林中更是佳麗雲集,還有當地鄉紳舉辦的撲蝶會,誰家的女兒所撲得的彩蝶最為絢麗,獎金自是豐厚。

平日並無多少機會可以見到這麼多閨中女兒人前亮相,一個個衣香鬢影,鶯聲燕語,自然惹得知好色則慕少艾的男人們競相圍觀。

眾多文人墨客也會在這個時候傾巢而出,或吟詩作對,或揮灑丹青,極盡風雅之能事。汴京城中的花匠商販則是看準了時機,四處的店麵攤當無不擺放繁盛花卉,可謂萬紫千紅爭奇鬥妍,一時間偌大一個汴京城花如潮人如海,當真是熱鬧非凡。

明顏小心護著頭,生怕人群擠掉了鬢上新買的彩花,拎著一籃子貢果香燭吃力地向前擠,好不容易從後門進了傾城魚館,卻見魚姬依舊坐在櫃檯前撥弄算盤。

「掌柜的,怎麼你還在算賬啊?」明顏有幾分焦急,「我貢果香燭都買回來了,你還沒收拾停當,不知道什麼時候才出得了門。」

魚姬抬頭笑笑,「也不急在這會兒,等下到了花神廟,我包你上得頭炷香就是了。」說罷放下手裡的賬本算盤,隨手整理了一下衣襟,「可以走了。」

「你就這麼去啊?」明顏看著魚姬沒有任何飾物的髮髻嘀咕道。

魚姬恍然大悟,信步走到後院,隨手摺了支牆角光禿禿的梅枝,在酒缸里浸了浸,片刻間禿枝乍現梅朵,繼而吐蕊,寥寥清香四溢,魚姬垂首就著缸中的倒影將梅枝插在髮髻,小心整理一番。

「明顏啊,等會兒的撲蝶大會可大意不得,若拔得頭籌,獎金可有一百兩呢。」魚姬念叨道,一邊使出換景之法,推開後院柴門探出頭去看左右沒人,「就趁現在,快過去。」

明顏聞言,三步並作兩步,快步出門,轉眼間已然立於花神廟中,聽得外面人聲鼎沸,想來是趕來燒香的信眾迫不及待地在催促廟祝開門。

魚姬隨後跟上,柴門在身後關閉,頓時消逝無形。

「嘿嘿,掌柜的,你平日老說不要隨便用法力,今個兒倒是不客氣啊。」明顏嬉笑道。

「先燒香的可以先選賞花地嘛……」魚姬聽得腳步聲響,忙拉了明顏躲在一邊,只見一個顫顫巍巍的老者從身邊走過,到了廟門後輕輕拉開門後的大門閂,人退在門邊,掏出一面銅鑼使勁一敲。

只聽「咣」的一聲,那兩扇沉重的廟門應聲而開,外面的人群如潮水一般擁將進來!

魚姬與明顏早有準備,自然跑在最前面,快步跨進花神廟的正殿,兩三下點燃香燭,擺上貢果。等到後面的人擁進來,兩人早禱告完畢,一人在神案前的大花籃里抓了只彩箋,快步奔向殿後。

殿後是一片桃花林,此時芳香吐蕊,開得好不繁密。

魚姬與明顏覓了棵花枝甚是婀娜的桃樹,將抽取的彩箋用紅繩綁紮在花枝之上,然後取出籃里的布毯鋪在樹下。

兩人席地而坐,稍歇片刻,周圍也陸陸續續有賞花客至,不多時這片桃林已熱鬧非常,株株桃樹桃花怒放,彩箋紅繩迎風輕擺,更有各家佳麗雲集,一時間鶯鶯燕燕,人面桃花,可謂是相得益彰。

自有不少男兒漢在花間游弋,若是覓得可心的女子,便厚著臉皮上前搭訕,若是姻緣際會,結下金玉良緣也非難事。

明顏一臉新奇,左顧右盼,卻聽腳步聲響,兩個人走到魚姬、明顏面前,毫無徵兆地坐了下來。這兩人一人身材清瘦,一身白色寬袍,三十歲左右年紀,士生打扮;另一個身材魁梧高大,裹在灰布大麾下,看起來風塵僕僕,只是一直埋著頭。

「你們……」明顏正要說話,忽然吸吸鼻子,眼光落在那個身材魁梧的人身上,片刻之間朝後挪了一步,神情甚是驚恐,「掌柜的…… 他……」

魚姬也覺察到了異常,四下看看,只見原本繁茂的桃花居然頃刻之間開始萎縮,一陣風過,花瓣紛紛脫落!

那白衣士生微微一笑,向魚姬拱手施禮,「一別數甲子,魚姑娘丰姿綽約更勝當年了。」

魚姬認得來人,微笑頷首還禮,「哪裡哪裡,柚兄才是風采不減當年。年前見得令高足,言道柚兄已歸隱世外,而今怎麼來這萬丈紅塵廝混?」

「栩兒這孩子提過在這汴京城中見過魚姬姑娘,更得姑娘相助,解決難題,我便尋思要來探望姑娘,敘敘舊。」那白衣士生言語輕鬆,似乎對於周圍花朵凋散的異狀視而不見。

「他是何栩的師父,瀟湘上人?傳說中的柚子成——」明顏吃了一驚,一時間口不擇言,慌忙把後面那個「精」字停住,沒有脫口而出。

瀟湘上人呵呵一笑,上下打量明顏,轉眼對魚姬言道:「你這個小朋友心直口快,倒是可愛得很啊。」 魚姬淡淡一笑,「可是你帶的這個大朋友就不是那麼可愛了……」

那魁梧男子聞言抬起頭來看了看魚姬,又很快埋下頭去。明顏看得分明,那人居然有一雙血紅的眸子!

瀟湘上人嘆了口氣,「我也知道這等良辰美景,如此有些煞風景,只是別無他法。這位朋友搞成這樣你我都有責任……」 魚姬仔細看看那魁梧男子,心中疑惑,「不知上人所指為何?」

瀟湘上人面露難色,「還記得那個回紇三王子葯羅葛雲亂嗎?」

魚姬面露驚詫之色,不可置信地望向那個始終低著頭的魁梧男子,一時間百感交集!

唐開元二十三年。

玄宗在位,天下大治,四海昇平,萬國來朝。

葯羅葛雲亂,為回紇王承宗之幼子,因回紇歸附大唐,更憧憬大唐文化,是以委派年方九歲的三王子云亂由使臣陪同留學長安,學習大唐禮教文化。

雲亂寄居長安城安業坊外的驛館,雖年紀尚幼,然聰慧伶俐,為玄宗特許,每日入太學學習。

雲亂雖為垂髫頑童,也知求學不易,縱是玩心大起,也知自我約束,時四更則聞雞起舞修習武藝,五更沐浴更衣挑燈入太學習文……兢兢業業,風雨無阻。

冬去春來,雲亂在長安已寄居經年,對大唐的語言已然通曉,只是少有機會外出遊歷,困於驛館後院與太學之中,每日兩點一線,不時覺得枯燥乏味。

一日傍晚,雲亂正在驛館讀書,突然聞得幽香陣陣,卻是館外薛苑的玉蕊花開,滿樹瓊枝,花香馥郁。

雲亂知那薛苑本是唐昌公主夫婿光祿卿薛銹的外邸,每逢陽春便舉家來此休閑,那苑中繁茂的玉蕊花樹正是當年公主下嫁之時親手所種。

雲亂本想繼續讀書,突然聽得「啪」「啪」兩聲,似是有物破損,於是放下書本走到後院,只見牆頭露出一截長竹竿,正在牆頭亂戳,地上裂了幾片青色琉璃瓦,卻是適才被那長竹竿自牆頭拂下。

雲亂好奇心起,縱身飛躍,轉眼間已經攀上牆頭,只見牆外的薛苑中有一六歲左右的女童抓著一根長竹竿吃力地在牆角晃動,正用那長竹竿去夠牆邊花枝上的一隻粉色紙鳶。

那女童雙髻連環,髻頂各飾一棗子般大小的玉蟬,高腰襦裙金絲綉邊,生得粉妝玉琢,只是兩眼含淚,委屈非常,明明身單力薄,還在勉力抓住那碩長的竹竿施為。

遠處的迴廊上卧了一個七八歲的少年,正高蹺二郎腿,一臉的幸災樂禍,想來那紙鳶掛在樹梢,這位少年必是始作俑者。

雲亂見紙鳶近在手邊,於是伸長手臂把紙鳶摘下,揚聲道:「別再捅了,紙鳶在這裡。」 那女童破涕為笑,伸開雙手想接住紙鳶,正要道謝。

遠處的少年勃然大怒,奔上前來喝道:「你這胡仔,休要多管閑事!」說罷自地上拾起一塊小石頭向雲亂砸去!

雲亂自幼習武,昔日在西域之時就時常隨父王放鷹逐兔騎馬遊獵,最是擅長這石頭打兔的手段,石塊飛至,已被他劈手借了過去,想都沒想就反擲回去。

只聽哭聲陣陣,那少年捂著破了的頭邊嚎邊跑了開去,想來是去尋大人哭訴告狀去了。

女童見少年吃了苦頭,心情更是歡暢,拍手笑道:「好也,好也,這個壞蛋竇鼎總算走了。謝謝你啊。」

雲亂看她活潑親厚,也頗有好感,「下次他再敢欺負你,我還幫你揍他。」 女童喜笑顏開,連連點頭,「好啊。你叫什麼名字?」 雲亂拍拍胸口,「葯羅葛雲亂。」

女童眉頭微皺,「哇……你的名字好長啊。」

「我是回紇人,姓葯羅葛,你可以直接叫我雲亂。」雲亂微笑道。

女童指著自己道:「我叫薛連蟬,蟬兒的蟬。」

在雲亂的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看到連蟬,唐昌公主與駙馬薛銹的獨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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