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話 紫苔

端午過後,雨水卻少,任憑頂上驕陽高懸,空氣也只是溫溫濕濕悶成一片。

人們大多身感睏乏,平日汴京城裡最熱鬧的街市也安靜了不少,只有賣酸梅瓜湯的些個小販不時扯著嗓子吆喝一聲……

魚姬倚在櫃檯邊上,徐搖羅扇,巴不得尋一大桶冰水泡上一泡,偏生這生意總離不得人。轉頭看看,只見三皮攤著四肢抱著個大瓦缸睡得正香,心想這憊懶狐狸倒是享受。正尋思一腳將他踹將起來,卻聽一邊呼哧呼哧一陣細喘,原來是明顏攀在圍欄邊,也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這也難怪,雖然是修行多年的妖精,但一身皮毛覆蓋,在這樣的季節難免會不好過。

「掌柜的……這般悶熱著實是吃不消了,不如暫時歇業幾天回山裡避避?」明顏長長呼了口氣,將手心貼在青石圍欄上,借石欄的冰涼散出體內的悶熱。

魚姬嘆了口氣,「我也知道你們熱得難受。若是受不了了,就回去住幾天,反正這等天氣客人也不多,我一個人也應付得過來。」

「掌柜的不走,我也不走……」明顏移步櫃檯邊,順便踢了三皮一腳。誰料三皮只是翻了個身,抱著另一個瓦缸繼續睡,連眼皮都懶得睜一下。明顏無奈,只得由他,取過架上的酒瓶細細擦拭,「我只是不明白,錢財於我等異類本無用,掌柜的為什麼還執著於這店裡的營生?」

魚姬也不回答,只是笑笑,轉頭望向街心,見烈日當空,曬得街心一片晃眼的白。

那街角轉過一個步履遲緩的人影,頂著把油紙傘,行到近處卻是個腰腹高隆的孕婦,拎著個藤盒的右手還吃力地托著沉重的肚子,頗為凌亂的髮髻下是張微黑的臉,雖然汗水淋漓有些狼狽,眉目之間倒也算清秀。

「那不是太廟南街孫記藥材鋪的老闆娘莬娘嗎?」明顏揉揉惺忪睡眼,嘟囔道,「她不是快臨盆了嗎,怎麼大熱天的還出來收太陽過冬?」

「你認識她?」魚姬看了看那孕婦印堂,皺了皺眉頭。

「也不算認識,上月三皮給我說她家鋪子新進了一批山芝,我們就去看了看……」明顏一時口快說漏了嘴,忙一把捂住,眼睛笑得眯成兩個月牙兒。

魚姬嘆了口氣,「恐怕不只是看了看吧?看她一身行頭也不是什麼富貴商賈,都是辛苦操持的營生,那批山芝讓你兩個吸盡靈氣,人家渾然不知拿出來賣,說不得叫識貨的客人識破了,還不砸了人家的招牌?」

「這個……我倒沒想這麼多……」明顏垂首嘟囔道,「都怪那隻臭狐狸……」

魚姬心想這時候倒是怪起別人來了,搖了搖頭,拉開抽屜取出一張面值百兩的交子,「先抽空去把那些山芝買回來,我等混跡人世,便要守人世的規矩,莫要貪一時之快種下孽因。」頓了頓,繼續說道:「這一百兩就從你兩個的工錢里扣除……」

「又扣?!」三皮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了,「月錢也就一貫錢,連老媽子還不如,我那五十兩要扣多久?」

「也不算太久……」魚姬撥了撥算盤,「現今幣制混亂,兩千錢勉強抵一兩銀子,加上你吃我的,住我的,燈油火蠟林林總總……那就……你再給我干十年活也就差不多了,反正你的壽命挺長,十年也算不了什麼。這零頭我還沒算呢。」

三皮張了張嘴,卻說不出話來。現在尾巴還押在別人手裡,正是形勢比人強,只有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索性又癱下去抱著酒缸,片刻鼾聲陣陣…… 魚姬也不去理會三皮,只是盯著那莬娘,面露幾分憂色。

「掌柜的,下午我就把銀票送過去,你就別上心了。」明顏只道魚姬還為此事著惱,忙開口說道。

「只怕你將銀票送去,那莬娘也沒有多少時間享用……」魚姬嘆了口氣,「你不見那莬娘印堂隱隱泛出暗紫猩紅之氣?只怕近日會有血光之災……」

明顏大吃一驚,心想她一介商賈之婦,平日里除了看店,一直都是深居簡出,平穩度日,怎會惹上飛來橫禍?

正在思慮之間,只見那莬娘突然停下腳步,身子微蹲,慢慢跌坐於地,似乎是腹中胎動,頗為痛楚,左手的傘早已經掉在地上,只是右手還抓著那藤盒,也不知道裝了什麼要緊的物事,劇痛之下也不捨得放手。

明顏因山芝之事有負於她,自然不能坐視不理,也顧不得外面烈日如炙,快步奔了過去伸手將她攙扶起來,口裡問道:「這位嫂子可好?」

莬娘手撫腰腹,深呼幾口氣,腹中疼痛稍減,正要開口答謝,只覺得頂上烈日如火烤一般,頭部一陣眩暈,若非明顏從旁扶持,只怕已昏厥在地。饒是如此,莬娘依然是緊拎藤盒,似乎那才是最重要的東西。

魚姬嘆了口氣,自手邊酒壺裡斟了一杯酒水,揚手傾向半空。只見酒水遇光化為汽,不多時升至空中凝結成雲,頃刻之間細雨紛紛而下,籠罩在御街之上,登時暑氣盡消。

兩旁店鋪里擁出不少人來,個個拍手叫好,皆道盼了許久終於盼到一場及時雨,只是人皆奇怪這雨只下在這條街,而旁邊街巷居然一滴沒有。

「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好個妖怪!」一個清冽的女聲傳來。魚姬轉過頭去,只見店內靠窗的座頭上坐著個二十來歲的美貌女子,淺藍衫子,眉目之間頗有英氣,桌上橫著一把鏤雕桃木劍,靈光隱隱,一看便知絕非尋常之物。

魚姬淺淺一笑,「小店菜品還算豐富,就是沒有客官要的這兩樣酒菜,不妨換兩款小店的招牌小菜?」 那女子眼神犀利,只是微微瞟了瞟街心的明顏,再看了看櫃檯後面露出的三皮的半隻腳丫子,微微頷首道:「也好,就來個清蒸狸貓、炭烤狐狸也不錯。」

原本一直卧睡的三皮像是被踩到尾巴,「嗷」的一聲竄將起來,「找上門來了,大伙兒抄傢伙!!!」

魚姬暗地裡踩了三皮一腳示意他收聲,三皮見狀,識相地退到後面,一揭帘子閃進了廚房,整個堂子里只剩魚姬和那女子兩人。

魚姬莞爾一笑,「小二不懂規矩,驚擾了客官,這壺桂花釀就當我替他向客官賠罪。」說罷托著托盤飄然而至,將斟滿酒水的白玉杯放在那女子面前。

那女子冷笑道:「明人不說暗話,我雖然看不出你是什麼來路,但和那狐妖貓妖為伍的絕非常人!爾等異物混跡人世,究竟意欲何為?!」

魚姬轉目望向桌上的桃木劍,「辟妖谷的誅邪劍極具靈性,如遇凶魔惡妖便會嗆嗆作響,出鞘誅殺。怎麼換了幾代主人就昏聵起來,好壞不分,忠奸不辨了?」

那女子吃了一驚,心想此妖果然來頭不小,難道真和這劍有什麼淵源不成?雖知面前乃是異物,卻未感一絲邪氣,難怪誅邪劍全無反應,難道真是尋錯了對頭?

魚姬見其不言語,接著說道:「即便是妖,也是眾生一脈,只要未損天道,也不應一味打壓。你師傅瀟湘上人沒有教你嗎?」

「聽你言語,似乎與家師舊識。」那女子雖然性格激烈,嫉惡如仇,也知魚姬所言非虛。

「算不上舊識,只不過他還欠我五十兩銀錢。」魚姬笑道,「是否客官一併結賬?」

「啊?」那女子面露幾分窘然,下意識地捏了捏錢包。魚姬微微一笑,「沒有那麼多嗎?那還是先欠著吧。」

那女子定定神,敵意盡逝,轉頭看看門外攙扶孕婦的明顏,見她神情關切,也不似兇殘之輩,想那狐狸雖然有些孟浪,但也算知所進退,心中更是確定找錯了對象,於是拱手道:「在下辟妖谷第十七代傳人何栩,先前多有得罪,還望海涵,未知掌柜的怎麼稱呼?」

魚姬擺手笑道:「不敢當,這裡的人都叫我魚掌柜,若不怕落了俗套,叫我魚姐也好,小栩妹子。」

何栩拍手笑道:「甚好,甚好,沒想到小妹一番莽撞,居然結識了位姐姐。」

大概聽得風險已過,三皮的頭又自廚房帘子後伸將出來,「都不知道是幾千年的老妖精了,還捏著鼻子裝嫩,和個黃毛丫頭稱姐道妹,也不羞……」

「剛剛小栩是想吃炭烤狐狸吧?」魚姬眯著眼沖著三皮一笑。沉默片刻,豆大的汗珠自三皮額頭徐徐而下,只聽「嗖」的一聲,已消失在帘子背後,只是不知道已經遁地逃多遠了……

魚姬原本也只是恐嚇兩句罷了,轉頭見明顏攙扶莬娘去得遠了,揮揮衣袖收了那場小雨,外面依舊明日當空,只是雨後空氣清新宜人,屋檐一角垂下一截七色彩虹,甚是喜人。

魚姬轉身自廚房端出酒菜款待何栩,酒過三巡方才開口問道:「適才小栩前來似乎是將我三人誤認為敵人,不知道此番可是接了什麼活計?」

「不瞞魚姐姐,小栩是奉師命外出遊歷,經過開封城郊聽聞有妖怪專害即將臨盆的孕婦,剖腹取胎,而今已傷了十餘條人命!」何栩言語之間神情激憤,「小妹四處尋訪都沒見異端,直到看到魚姐姐身邊兩位朋友身上發出的妖氣,才會一時魯莽……」

「居然有這等事?」魚姬眉頭微沉,「姐姐在開封久居,倘若真有妖物為禍,只怕也瞞不過姐姐的眼睛,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